原创《往事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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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燕
一
一九七六年周恩来,朱德,这三位伟人在同一年内相继去世了.
湾里的大人们都上南湾大队为开追悼会,还佩戴着黑袖章和小白花,可多大人眼睛都哭得红红的,肿肿的,我父母也哭了.大姐从学校带回来好几朵小白花和像章,给我和二姐也戴上,还教我们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
我好跟在湾里的大孩们屁股后头,记不清是谁编的顺口溜；“我有一把刀,活剁奸林彪；我有一根针,扎死狗；我有一个船,砍死姚文元；我有一个盆,捂死王洪文；我有一个瓢,闷死,我有一杆,交给；我有一支笔,送给刘少奇；我逮一个鳖,送给老朱德,周朱死,天拔毛唉……”我觉得怪好玩,也跟着学会了,根本不晓得这些都是啥意思,独个爬西沟南头的大柳树杈子上,把学来的顺口溜当秧歌唱.
九奶听着了,跑过来伸手抓着我胳膊,把我从柳树杈子上拽下来,道：“这话是你大你妈教你的不？这话是你爷你奶教你的不？快点儿说出来,不然,我叫你大来活活打死你.快说出来,我这就回家给你拿馍吃.”我道：“是他们唱我跟着学的.”九奶严肃道,“他们是谁？到底是谁？快说……”她逮着我连审带哄好半天.
我感觉大事不好,心想：“九奶晓得我肚子有虫,疼起来会在院子打滚叫唤.”便双手捂着肚子,假装着哭喊道：“哎哟,九奶,我肚子疼啊！哎哟,我要上茅缸屙屎去.”九奶道：“把裤子退下去,就蹲这儿屙,屎把狗吃.”我点点头,九奶松手了.我撒腿就跑,跑过一拉留茅草屋,肚子真疼起来跑不动了,瞧着九奶快撵上来了,一头钻进训禄门口的麦草垛里.我瞧不着九奶了,就以为九奶也瞧不着我了.
九奶狠狠地捏着我肩膀,疼得我直叫唤,她再也不肯松手,气呼呼地噘道：“你个扯谎撂屁的小死鬼娃子,抬起头来,跟我见你大去.”她把我提溜到我家大院子里,嚷道：“王毛,勤,你的三儿说逝世是猪猪死天拔毛,这肯定是你们大人教的,想反天了；想反天了,是咋得……”
我不晓得父亲是为了维护他敬爱的,还是为了证明青白,照脸狠狠地打我一巴掌,一巴掌把我打趴地上了.我想爬起来跑,在父亲的大脚下挣扎着,总也爬不起来.
九奶走出我家院子,父亲才停歇下来,让我双膝跪在碎碗碴上,他蹲廊檐上边吸烟,边讲的儿子毛岸英因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牺牲在战场,以及红军长征,井冈山上,都是打江山的故事.我听着故事好像在做梦一样,忘记了疼痛.
母亲背着柴禾回来了,瞅瞅我,气得朝父亲嚷道：“你个老驴熊,咋不打了？咋不打了？干脆一巴掌打死她,省得跟着咱活受罪.这个三儿就是我捡回来的野孩子……”我瞧着母亲眼里满是无奈的哀伤.
我脸和眼晴肿成一条缝儿,母亲把我关在屋里好些天,不让出大门.我只要走出大门,见到头一个人总是六奶.她笑道：“三儿,来来,我瞧瞧,这回挨打是你大下的手,还是你妈下的手.”她说着,把我裤子捋上大胯,瞅瞅我大腿,再把上衣掀起来瞅瞅我肚皮,又瞅瞅我脊背,耳朵和脸,连朝手心吐几口唾沫来擦抹在我伤口上,又道：“可怜,这小嫩肉都被打成乌青烂紫的.不用说,这回是你大下的狠手.膀女子挨打亏不？谁叫你说话不长眼睛呢？打死你都没人心疼,不晓得你九奶是咱湾妇女主任呀？前几年她还整个过你奶,敲破锣,头上戴着破纸糊的高帽子,脖颈儿挂着我是地主的牌子,开批斗大会.这些事,你大你妈没跟你过说呀？”
“好得你妈把你藏在腿肚子里,晚几年才把你生出来.你说那些膀话要是搁在几年前,你大不把你打死,也得把你皮剥了,要不然,一家人都要受你连累.再敢瞎胡叨嚼,我拿大底针把你这嘴巴缝着,让你吃不成饭.你说你咋恁膀呢？以后,可得好好地跟你两个姐学着呀！”
“前些年,有个十岁的小青年,因为说了一句‘不学习,间隔三天撵不上刘少奇.’传到大队去了,小青年说话太轻狂,着人把他搞到批斗大会上,先打了再批斗.连搞几回,把那小青年搞膀了.他膀了,直草不拿横草不拈,成天到晚嘻嘻哈哈地在田畈疯跑.说他膀吧,到吃饭的时候他回家了,还可能吃,一家七八个人的饭,还不够他一个人吃.他大扯谎说正阳有个专门瞧神经病的,带着那个膀上正阳去找医生.没过两天,他大就回来了,说那个膀走半路跑没见了.人家都说是他把那个膀送出去扔球了,不想让个膀连累一家人.俗话说狼巴子没吃儿的心,可是狼巴子不能眼瞅着儿活活饿死呀,他不把那个膀送远远的,让他自生自灭咋搞呢？哪来的公分和粮食供养他吃喝……”六奶说得我直打寒颤.
只晓得我奶奶不和九奶说话,没想到九奶和我家一墙之隔,她会整我们家,非得让我爸下狠手教训我,方才罢休.打那以后,我见九奶像见鬼一样,吓得远远地躲开,逃跑.
二
即便是隆冬,湾里的庄稼人也不会停歇,不是开会,就是出工,清理塘泥,修田埂,塘埂,坝埂,挑粪.不管男女,五十岁以下的都得跳上箢子,五十岁以上的扛着铁锹.凡是担挑子的统称为主劳力,不挑担子的统称为副劳力.主劳力和副劳力同出一天工,副劳力的工分是主劳力的一半.
父母每回出工, 我都要跟着, 母亲气得噘道：“死鬼娃子恁大了,像个尾巴根子,还要吃奶呀？再跟,一坷垃头子砸死你……”母亲噘打对我都不管用,她前脚走,我就要在她后头跟着,望着母亲的身影似一片明净阳光,很温暖.最难忘的就是那天上午,挑训忠家的粪堆.我父亲挑的是箢子,母亲拿的是铁锹.一些男人和女人都议论我母亲是富裕家庭长大的女子,好吃懒做习惯了,偷奸耍滑不担重挑子.越是家大业大的地主,现在越是屌粘,人呐,要学会识时务……”
我父亲头上好像长了蚤子,他只顾挠头,人家说我母亲恁难听,他听着好像没听着一样,人家把他箢子装满粪,他挑起粪朝田畈去了.母亲低着头,只管朝人家箢子里装粪,啥也没说.
将近晌午时,还没放工,母亲铁锹也没拿就朝回走,打我身边走过时,也没抬头望我一眼.
我瞧着母亲跑回家把大过道门和堂屋门都插上了,感觉不对,就翻院墙,趴门缝儿朝屋里瞅.母亲把挑水的井绳甩到房梁上,又朝她自己脖颈上套.我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尿裤子,抽开大过门,朝训忠门口跑,瞧着二妈就喊：“二妈,快来救我妈,二妈,快来救我妈 ……”人们放下铁锹和箢子都跑来了,队长带人来卸掉了堂屋门,救下我奄奄一息的母亲.
二妈坐在母亲去身边劝慰道：“大嫂,你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以后别和大哥吵嘴打架了,家庭不和旁人欺,慢慢地把几个小孩都熬大,这日子就好了……”母亲自杀未遂那段日子,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父亲忍受着,我们都可害怕她.
三
一九七七年春,一天晌午,我们一家都在大过道坐着吃晌饭, 忽闻, 天空想起银铃般的声响,抬头朝门外望着一大群银灰色的野鸽子由远而近,大姐道：“那响声就是鸽哨.”我们谁也没想到一大群鸽子盘旋而下,纷纷飞进我家大过道,落在凉棚上头,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
母亲道：“我不许你这一个个的小鬼孩祸害这些鸽子哈,鸽子通人性,很聪明,识人心,它只会朝善良的人家飞.”母亲话音将落,那咕咕咕咕声音也停息了.母猫跑我跟前蹲着,瞪着铜铃样的眼晴聚精会神地仰望着鸽子,我发现它这专注的神情和逮老鼠时是一模样.
从此,群鸽在我家大过道棚上早出晚归,偶尔在晌午头上飞回来休息一会儿.湾里人都很眼羡我们家有一大群鸽子,不缺肉吃了.他们哪晓得母亲只允许我们观赏群鸽,连根毛都不敢动它.父亲因为耙田还拿着书本读物理公式,耙钉把腿刺伤淌了很多血,虚弱得成天到晚睡在床上.
母亲焦急着给父亲补养身体,却找不到荤腥的食物.实在没办法了,叫我趁夜黑踩着梯子爬过道棚上,抓只鸽子活活淹死,烫洗干净装进沙罐子里,加上水和盐放锅底炖化,给父亲喝汤.
我连续爬过道棚上抓两只鸽子之后,鸽子都飞走了,不再回来.母亲又为没荤腥给父亲补养身体而犯愁.父亲脸上的气色虽说好些,还是不能下地行走.凑巧,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儿,母猫白天卧在窝里喂小猫奶,给小猫儿舔毛,很温情很慈爱的模样.
到了夜黑,母猫开始捕鼠,它在屋里逮不着老鼠,就上外头捕食.
天麻麻亮时,闻着鱼腥味儿,我爬起来开门瞧着母猫蹲在院子里,那灰褐色带着条纹的毛被露水打湿成一撮一撮的,好像个大刺猬,它面前的地砖上还有条尾巴会动的大鲫鱼.我拿着盆快速跑过去,把鲫鱼装盆里,交给母亲留着给父亲熬汤喝.
天黑,我瞌睡就来了,想着不睡瞌睡能从母猫嘴里抢好吃的,就不瞌睡了.
赶着端午节,日子可过的人家都炸油果子,有新女婿上们送节礼的人家也有油果子和点心.那段日子,母猫每到夜黑都跑外头偷好吃的回来喂小猫儿.我从猫窝里抢了一根油果子,将才咬一口,被母亲瞧着了,伸手抢下我手里的大半截油果子,照脸一巴掌,厉声道：“不晓得要脸,谁叫你上人家去的？油果子是谁给你的？”我委屈得哭道：“我哪儿都没去,油果子是从猫窝里抢来的.”
母亲把半截子油果拿厨屋里,切成一寸左右长,放在碗底,浇上稀饭,又从里房墙窟窿掏出一小包难得一见的红糖,捏一小撮放在饭碗里给父亲吃,却不允许我们对父亲说油果子的来历.
夜黑,老母猫连续叼好几根油条回来,都被我拦截下来,我可想吃,还是忍住没舍得吃.那油果子是真香啊！特别是用红糖水泡过的油果子,只有父亲和小兄儿可以吃, 馋得我直吸溜哈喇子.
晨光出来了,母猫又叼一根油果子回来了.我快速抢下母猫嘴里的油果子,正在为这一夜从母猫嘴里打劫下来好几根油果子得意,母猫猛回头,用两爪逮着我手恶狠狠地咬着指头不松口,咬得我直着脖颈儿叫唤,它瞧着我母亲跑来才松口,翘起尾巴跳上院墙,跑房顶上望着我,就是不下来.
母亲瞧着我手被母猫挠伤,咬伤,拉我到院墙边扣坷垃溜儿灰掩伤口,她扣的快,血很快就把坷垃溜儿灰冲掉了.母亲道：“你自己扣,扣快些,你这是狗肉,好的快,我得忙活去.”我把受伤的手指紧紧地贴在土墙的坷垃流儿灰上,足有半个时辰,果然把血止住了.“喵呜,喵呜——”我听着母猫叫唤,就晓得它叼食回来了.跑猫窝瞧,果然是一条又粗又长的大黄鳝,还是活的.母猫瞧着我,一边用爪子挠黄鳝,一边朝我发出的低吼声,我照样还在母猫嘴里打劫食物.母亲把那条黄鳝和鸡蛋炖了给父亲吃.
母猫气得趁着夜黑把小猫儿一个个地都叼邻居家里去,不回来了.母猫离家出走大约一个星期,那群野鸽子又回来了,母亲瞅着群鸽自言自语道：“难得你们相信我这一家人,是我对不起你这些有灵性的小东西,再也不动你们了.”
过了半个月,我父亲的腿也好些了,母猫又把小猫儿叼回来了,四个嗷嗷待哺的小猫儿饿了,跳出窝来,满地跑着叫唤.
逢着我们吃饭时,母猫,狗都跑来眼巴巴地瞅着我们, 狗恨不得把嘴伸进我饭碗里, 有时趁我不注意, 伸出舌头舔我和海脸上、唇边的饭粘子.母猫也经常朝我伸爪, 发出“ 喵儿喵儿……”的叫声,那低、柔、弱的声音,令人心软；令人心疼.
我们碗里的饭都是限量的,不到吃饭时,就饿得可难受,自己还不够吃.母亲说母猫不生小猫儿从不偷嘴,生了小猫儿就会出去偷嘴,天天给小猫喂奶,还吃不到东西,它跟人一样可怜,自己不吃还得把一群儿女喂饱……”母亲会在碗里省下一点儿放地上给母猫吃.
狗嘴总是比猫嘴快,猫就会快速出击,伸爪照狗脸一巴掌,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低头走开,我总会笑话狗是个笨蛋,身个比猫大恁多,真是个窝囊废.大姐道：“我们家的狗更像个宽宏大量的仁义君子.”母亲朝父亲瞅一眼,表扬了大姐,说她说的真好！
黄昏时,一阵银铃般的鸽哨由远而近,母亲仰望群鸽飞进我家大过道落在棚上,脸上露出好久好久未有的和颜悦色.
第二天早起,满院子零落的都是鸽子毛和血点子.母猫卷缩在廊檐下,两眼望着院子当间的几个小猫正在噢噢地嚼食血淋淋的鸽子.母亲举着火钳的手朝母猫颤抖半天也没落下去,母猫很从容的样子,安静地卧着一丝不动.母亲嚷着要我把院子里的鸽子毛收捡干净.
晌午父母放工将才回来, 母猫也从外边回来, 它走近我, 两爪扒着我脚脖子, “ 噢呜噢呜……”痛苦悲惨地叫着,令我心颤.不大一会儿,母猫便倒地上口吐白沫,翻滚一会儿不动弹了.父亲说母猫很可能是吃了谁家拌了老鼠药的东西毒死的.
隔墙的瘫九爷听说我家母猫死了, 大声吆喝道： “ 小三膀, 把死猫给我, 好得了.等我把猫皮剥了, 肉炖熟了香喷喷的, 给你搞两块哈……”不管九爷说得多好听,我蹲在母猫身旁就是不动,也不晓得该咋搞了.
母亲要我把母猫送屋后的竹园刨个坑埋了.我爬供桌上偷了三张父亲给老祖宗预备的纸钱,两张给母猫裹尸,一张划着洋火烧在母猫坟前.
从此.鸽群再也没回来了,每逢刮风下雨,我听着屋后风刮竹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就会害怕,就会想起母猫生前哺育小猫儿的模样；想起它死时痛苦悲惨的情景, 很后悔母猫给小猫儿哺乳时,我还在它嘴里抢夺食物.我为人母之后,才体会到母亲对母猫的那份怜悯,这种疼痛至今伴随着我.
（责任编辑 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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