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颗牙齿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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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平
早饭后,老莫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看一眼红润的脸膛,保养得还不错的牙齿,心想,这就去领退休证？自己很想再干几年,觉得身体、精力还可以,心里也实在离不开那个熟悉的讲台,每当看见台下那一张张充满活力的脸,就好像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一开始,他心情尚好,昨晚内心里那种隐秘的失落感,已是烟消云散.退休意味着平安着陆,无事一身轻,乍一下子,竟有轻飘飘的感觉,好像全身的骨头散了架,紧绷的神经,被挠痒似的松开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坦.可奇怪的是,过不了多久,他的肚子里又像有一种小虫子,慢慢地爬了上来,搅得他气短心慌.他搓着手,叹了口气,眼里的喜色褪尽,平添了一股浊气.
发了一会感慨,老莫忽然对妻子喊,走,你陪我去吧.
干什么？妻子明知故问,又不是去幼儿园,还得大人领着？
你懂什么？这是去办大事.有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个福气,不是所有人都得善终.老莫见妻子撇着嘴,就想起已病故差一天就退休的远房亲戚,那人窝囊啊.就不免感慨起来,这不,大前天老黄又进去了,晚节不保,最低弄个“双开”,何苦？
论说,老莫这就是好的了.对这一天,他既想又怕,无论如何,终究还是来了.
妻子虽然一脸的不屑,还是掂量着老莫说话的份量,慢悠悠地说,凭你个小学校长,也和人家贪官比,自作多情了吧？你害什么怕？别人不知道,我还没个数,凭逢年过节家长送那几瓶子酒,几箱子蛋,就不让你退休了？说不过去吧？
这些话,在老莫听来,有些酸葡萄的味道.他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在企业退得早,退休金也少,就会羡慕嫉妒恨.
妻子卡了一会儿壳,扬了扬手说,好,你想进去,我也不拦着.你去办手续,我给你当个保镖,还不行吗？说完,她就一反常态,准备行动.
实际上,他最烦妻子的磨蹭,拖拉.无论办什么事,都是拖泥带水,让人急得长疮生疖子.眼下,他就后悔了,喊她做什么,这不是狗不咬使棍捣吗？不知不觉,又做了件错事.可是,这第二次婚姻,掐指一算,也是二十多年了,一切都习惯了,她很会伺候人,如今谁也离不开谁了.她跟着,也做个伴,壮个胆.于是,他故意咳嗽着,又催促了她几次.
妻子是企业人员,退休金不多,却会处理家庭关系.对前窝的那个儿子,视为己出,儿子在外省就业、结婚、买房、生子,她二话不说,倾其所有,帮着前后张罗,至今,银行每月还扣着房贷二千多元,她一句怨言也没有.可是,儿子从婚后就不进家门了,平时连个电话也不打.她还不识趣,经常在老莫面前问这问那,老莫没好气地呛她,她也不恼.对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说归说,老莫还是感激的.她不装,是真心的,这就够了.
老莫坐下来看电视,听着妻子在哗哗地洗头,呼呼地吹风,轻轻地拍脸,心头就冒出一股子火来,不耐烦地说,临上轿现扎耳朵眼,有完没完？
妻子含笑说,你退休,就是我退休,你的光荣,就是我的光荣.大事不马虎,小事不糊涂.
老莫哭笑不得,摇头乱哼一气,谁让人家说得在理呢.
妻子从洗手间慢腾腾去了卧室,睡衣和矮胖的身上,带过来一阵化妆品的芬芳.老莫知道,快要大功告成了.见她走过去,就在她脑后,不无显摆地说,论起来,这个日子,总该纪念一下吧？我看,中午,咱们就去北京烤鸭店.
妻子伸长脖子,明显有了兴趣,烤鸭店在哪,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不小心露了破绽,老莫当然要羞辱她一番,你呀,明白了吧,在这个巴掌大的县城,你的地理概念,连个小学生都不如.
好像……有点印象,让我想一想,在哪条街上.吃喝的事,难不住我.鼻子底下,不就是一张嘴吗？可你得提前给人家打个电话.
老莫翘起二郎腿,故意卖着关子,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画面,一声不响.
我知道了,咱们那次路过那个店门口,你还指给我看来.当时,我没好意思开口,谁知,你连那个心思都没有.
听着妻子的话,老莫的架子有些端不住,心里酸溜溜的.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朗声说,算了,爱谁谁,开一次荤吧.反正有个题目,为了纪念嘛.
不料,妻子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犹豫了一会,沉吟着说,那东西,油腻腻的,太贵,大葱、小饼、甜酱,也不便宜,就别浪费了.再不,咱买半只？好歹,尝过也就是了,我相信,它不会是什么天鹅肉.
一听这话,老莫扑哧笑了,身上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气,一时十分大方地说,难得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开心一次,不要被人瞧不起.大不了,吃不了兜着走,回家再熬它锅汤,泡煎饼吃,你的大便,保险不干结了.
妻子无声地笑了,点点头,算是同意他的说法.
其实,老莫只想让妻子多吃一顿,一点也没糊弄她的意思.他们穿了放在门后柜上的鞋,正想出门,电话响了.老莫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又抬头扫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上午十点,就皱起眉,听小儿子的电话.
原来,小莫昨晚和同学喝酒回校,驾车发生车祸,一个同学被撞身亡,被要求赔六十万元,最后降到五十万.小莫说,我傻了,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看见前边有棵大树.小莫最后说,爸,千万别让我进拘留所,趁人家没反悔,赶紧凑钱借钱吧,我受够了.
面对惨剧,老莫咬不住上下乱颤的牙齿,烫手山芋似的扔了电话.脸色也由红变黄,前额上的汗冒着热气,一道道淌下来.他似乎喘不开气,忙用手解衬衣领子.妻子见状,上前扶住他哆嗦的身子,将他缓缓地搀到沙发上.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将原本一切美好的计划,都无情地打碎了.
妻子看着老莫说,怎么办？我听见他在电话里懊悔了.我就是急,掉了魂似的,赶快想办法吧.在里边,还不知遭哪门子罪.
老莫冷冷地说,让他尝尝滋味也好,叫他知道,汽车有几个挡几个轱轮.
都什么时候了,还磨嘴皮子.妻子自作主张,慌慌地找出抽屉里的电话薄,摆在老莫面前.老莫打起精神,戴上花镜,依照亲戚朋友的顺序,一个个打去电话,就差鼻涕眼泪了.也是苍天可鉴,感动了不少人,他也保证了无数回,到下午三点前,借的钱,陆续打到老莫的卡上,老莫又在第一时间,汇往指定账户.谢天谢地,就在晚饭前,小莫出来了,电话报了平安.
天色已晚,暮气渐合,楼前楼后,有灯光射了进来.老莫没开灯,先拉上窗帘,忽然想起这个退休的日子,没想到竟被拖延了,只能改天去领退休证了.退休是本次列车的终点,一辈子只有一次.那么,给妻子的许诺,是否兑现？他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来回走着,又呆呆地望着妻子在熬小米粥,肠胃里,倒像是堵了一块东西,中午没吃饭,一点也没觉得饿.
看见妻子没头苍蝇似的乱忙,老莫忽然开玩笑说,咋的啦？多大点事,是没柴烧,还是断顿了？
妻子也忍不住笑了,我就是心里空落落的,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倒背上这么多债.唉,不管它,虱子多了不咬人.
老莫试探着说,那咱们,还是去烤鸭店吧,散步半个小时,也就到了.
算了算了,吃个鸭子,得一二百块钱,心疼.妻子瞪他一眼,神经质似地离他远一些,仿佛他就是个烤炉,近前就会烘熟了.
数学老师善于算账,老莫不用计算器,就掰着手指头,给妻子算了一笔,省吃俭用,满打满算,还上债,需五年！对国家来说,是一个五年计划.而在一个家庭,意味着,必须过紧日子了.
听了老莫的话,妻子粗短的脖子,又往肩里缩进去一截.实话说,她想得没那么仔细,也不可能想得太多,但她的脸上,分明已是晴转多云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为什么不想个办法改变,换个活法呢？人是活的,钱是人挣的.老莫艳羡地看到,有些退休的人,不少都在企业,赚另一份收入.别人能,自己为何不能？于是,老莫的心思活动开了.
偏不巧,他的牙齿不给面子.牙疼,不得了,传出去,有人会以为他胃火、肝火、心火、肺火太旺,连牙齿都掉光了,肯定会被人暗地里笑掉大牙.真有那么一天,拿不到人市上去,如何？于是,他不露声色,咬牙忍痛,争取不掉一颗牙,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意识到,必须跟那些不听话的牙齿,来个拉锯战.
除了奶牙,一颗牙齿,从第一次疼痛,到自然脱落,需要多长时间？恐怕医生也说不准.那么牙什么时候掉,应该自己作主.借助牙医,简单,可他不愿意.小莫来电话说最近谈了一个女同学,说是有点感觉,过年要领回来,他不想让门牙留出位置,空荡荡的,见人一咧,大煞风景.何况附近的几颗牙,也越来越靠不住了.去镶一回,光是那把不锈钢带钩镊子,亮闪闪的,在口腔里,猛地一拔,那滋味就够几天体会的.所以,倒不如攥巴起来,来个歼灭战.现在,无论如何,他得小心翼翼,保证牙齿立场坚定.他打定主意,不看医生灿烂的笑容,他们一热情,自己就得多掏钱,多受罪.他下定决心,让牙齿最后一刻再掉.而且,最好能够记住掉牙的日子,把他成人后掉的第一颗牙保存起来.
令人烦恼的是,一段日子之后,他竟然想不起,那颗牙,是从哪天开始疼的？知道那个确切的日子,才会心中有数,也好掐算延迟掉牙的时间.哪天？肯定在退休之后,那就不妨一点点往前推,慢慢想就是了.
有个重要的线索,好像是老秦请客那天.老邻居夫妇,退休几年了,彼此没什么隔阂,既然老秦邀请,便欣然前往.还记得,第二天中午,老莫在家啃猪蹄时,突然上下门牙咯噔一下,一阵钻心的痛,就怀疑,是那天喝酒吃东西硌的.后经手指验证,不是酒后滋事,是牙齿晃动了,也想退二线了.它的辉煌不再,用绳子也拴不住.但他还是想,发挥它的余热,尽可能维持它高高在上的地位.
一个简单的方法,只要确定那天喝酒的日期,就能推出牙疼开始的时间.
那天没啥例外,一切都很平常.夜里落过一阵小雨,外面的空气虽然新鲜,室内还是暖熏熏的.早饭时,妻子就先吹口风,说缸里的热带鱼只剩一条了,不知涨价了没？饭后,妻子从厨房出来,一边拿起客厅茶几上的湿毛巾,一边加重语气说,电动车的电瓶一宿都充不上电.唉,现在的产品质量！
老秦请客的那个小饭馆,老莫去过几次.从城里往南,走五六里路,开车几分钟就到了.他看见,老秦和老邻居抽着烟,已站在路边等侯.刚停车,老邻居妻子也打的到了.他和她握手说,早知你来,顺便拉着你.她大笑几声说,听说你老婆也来,我才来,顺便问她点妇科的事.
老邻居妻子,提着两瓶低度酒,进了酒店院子,老秦在前台点菜,老邻居凑过去说,不要大鱼大肉的,上几个青菜就行.
雅间不大,已坐着两个人,都是老秦的熟人,一介绍,大家就热络起来.这时,老邻居妻子一腚坐在主陪位上,坐北朝南,玩着旋转桌面,抢着给人倒茶,分发筷子和餐巾纸,她的热心,一如往常.老邻居一看,向左转过头去,悄悄示意妻子,坐到一边,被拒绝了.她的牙齿整齐而洁白,头发黑白相间,脖子在扭动时,肌肉略微松驰,手上也有几颗老年斑.就在她俯身捡拾掉在地下的筷子时,老莫看到她的后颈依然细腻.老秦进屋,干笑着,请承包厂房的熟人当副陪,他做边陪.老邻居妻子和老莫妻子挨在一起,两人叽叽咕咕,很快找到了共同话题.老莫断断续续听到,如今,有几个好男人的感叹？酒烫热了,凉菜之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服务员陆续上了几个热菜,并把本地风味油条拌菠菜、油炸河虾和得利斯拼盘,推到老邻居面前.
那天老莫基本没碰鸡鸭,只把筷子的重点对准那盘牛肚凉拌芫荽和鸡蛋汆乌贼上,一时吃得汗津津的,额头又明又亮.老邻居妻子提醒说,乌贼胆固醇高,美食不可尽用啊.
感谢老邻居妻子的善意.老莫喝得不猛,也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老邻居牙口不好,说话漏风,以青菜为主,细嚼慢咽.老秦的习惯是小口勤喝,泛黄的牙齿上下蠕动,羞于,半天伸一次筷子.印象最深的是,当老莫咽下一个驴肉丸子,正同老邻居碰杯时,忽然接到吴万能的电话,约好下星期三,在美容师协会办公室见面.他当即不无炫耀地应答着,手机刚揣进兜里,老邻居就放下杯子,盯住老莫说,你的人气还旺.
谁料,老莫第二天中午就开始牙疼.他疏忽了,没看日历,没记着那个开始痛苦的日子.接着,竟接二连三地大意,手机上的几个关键号码?,也不知怎么删了.去问老秦,没意思.去酒店查,就让人疑心了.
其实那天妻子在场.他一拍脑门,又不敢启齿了,生怕遭到她的奚落和嘲笑.在一个飘着小雨的晚上,她正在洗手间,弄出很长时间的响动,他蹑手蹑脚地走近,见她面对镜子,闭着眼,嘴里冒出一团牙膏沫.她忽然睁开眼,在镜子里看着他,继续操练.他硬着头皮,犹豫了片刻,终没吱声.妻子回头,瞥了他一眼,露出洗后洁净的牙床,又小声哼起了一首流行歌曲.装开心？他越发不敢问了,轻则,怕她对晚上从不刷牙者,来个重复警告,重者,忧她翻出大姑子曾嬉他嘴里有味的话,令他颜面扫地.可是,到头来,他还是自投罗网,赚了个活该,竟被强制捏起了牙刷.
好在,就在同吴万能见面的当天,老莫被正式邀请,出任新成立的一家职业培训学校的校长.而那天,与牙疼的日子相隔没几天.在老莫心里,还怀疑过是否是吴万能摆的鸿门宴,可之后他也就顺水推舟了.名誉校长也不错,用不着上台讲课,就不必再去考证牙疼的时间,也不怕嘴唇漏风,还管什么牙疼？能挣份外快就行了.
计划是诱人的.老莫就想,抽时间和妻子一块补上那顿北京烤鸭.谁知,正当老莫去任职的前夕,突然被学校请回去,填了一份退休干部情况统计表,严格禁止副科级以上干部退休后在两年内.这样,他的那个梦幻就成了一道雨后绚丽的彩虹.老辈人不知说得对否,人光想好事不成,得好事才是真的.
不过,就在那天晚上,在睡梦中,一放松,老莫那颗疼痛了许久的牙齿,自然脱落了,居然没带一点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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