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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爆炸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3-06

《空中爆炸》

该文是关于爆炸方面论文如何怎么撰写跟爆炸和空中方面论文范文集。

革白

第三天傍晚,他的短信终于来了:“到了,就在门口”.我丢了手机,在房间里踱步,耳朵警觉地竖起.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响了三下.他站在门外,黑了,也胖了,皮肤变粗糙了.

一进门,他便从我身边绕过,走到我前面去了.我把脑海里的他与现在的他快速做了对比.

“认不出来了吧?”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声音在耳边适时响起,让我微微一颤.

只一转身,他便敏捷地找到自己在这个房间的位子,背部倚着那张与电视机柜成四十五度角的长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看着我.他没有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也没有坐到我的床上.

我也站着,站在床的一侧,正好与他相对.我们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大概是初次见面的人所适合保持的吧.

“你来好几天了吧?”他微笑着明知故问道,“本来早就到了,临走又接了趟活,被耽搁了.”他笑嘻嘻地和我说话,好像我们昨天晚上才分开,熟络得很.

“没事啊,你忙呗.”我微笑着,右手在耳后无意识地挠了挠,并在那里停留数秒钟.沉默继续了一会儿.他好似在打量这个房间,从床、椅凳、茶几,慢慢看过去,最后目光停在那盏落地台灯上——有什么好看的,哪家旅店不是这个摆设——他慢慢笑着,尴尬地笑,随时可终止,又不知该如何终止.我的难过一点点浮将上来,像泡开的茶叶末.

“口渴了吧,我去烧水.”我飞快说道,朝卫生间走去.

水,刚烧过,还是温的,可这会儿,能重新拥有一段等水开的时间是多么必要啊.我捧着水壶来到卫生间,把温水倒入水槽里,注入冷水.当注水的时候,我在镜子里快速打量了一眼自己.水很快注满了,太满了,不得不倒掉一点.当我捧着水壶从卫生间里出来,他已经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穿着一双黑色运动鞋,橘色的鞋带,那种款式是我所陌生的.我不由多看了那鞋子几眼,心想这是他喜欢的东西啊,可好看在哪里呢?

电热水壶发出轰轰声,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时间的流逝感.在这响声中,我告诉他这附近有座废城,可以去那里拍些照片.

我知道的,他点了点头.

看那表情,他并不知道太多.或许,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去过.

你以前不是喜欢拍照吗?我想起当年为了拍第一缕世纪曙光,他专程去了那个叫石塘的小镇.那张最后的明信片,就是从那里寄出.

他似乎也想到了那件事,明信片,石塘古镇.他神情漠然,低声道,好久不拍了,没时间拍呢.

时间总是有的吧,我嘟囔道,并不太认可他的说法.

也许吧,可真的忙,他又笑了笑,好像除了笑,其他的表情都被磨灭了.

那个废城你真的可以去看看,离这里比较近.

我知道那里的,他仍是那句话,似乎对此毫无兴趣.

电水壶发出的凄厉的叫喊声促使我迅速跑去拔了电插头,可水已经溢出来,看来还是灌得太满了.我将水慢慢注入准备好的玻璃杯里,茶袋里的绿茶末吸足了水,一点点,慢慢浮将上来.

玻璃杯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灼热的水汽往上升腾着,杯沿上聚集了一圈细密的水珠子.他没有去握它,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那里微微翘起,有一道红褐色的结痂,“前几天割破的,”似乎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哦,我绕过床,蹲下身靠近那道结痂,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变得柔软.他怎么和我说起这些来了?我半托半握着那只手腕,随时准备着丢开,又不忍心这么做.我告诉自己这不是身体的接触行为,只是为了找一个支点来更好地观察那个伤疤.

“疼吗?”

“不怎么疼……流了很多血,才发现的.”

他仍是笑嘻嘻的,温和的眼神,笼着一层雾气,让人不易看透.我还握着他的手腕,因为是手腕(手腕上神经丛分布的密集程度肯定不如手指吧),它的感觉差不多是迟钝的,没有明显的反应.他的神情像足了少年,有些许畏葸,又有些茫然.我把手缩回,坐回离他两米之外的床铺上.他一点也没变,变的只是外形——凭什么认定他的心没有变,我是自作多情了吧?那时候,我们总是写信,写不完的信,从不谈现实生计,好像我们都是喝露水、吃仙草长大的.直到有一天坠下来,摔得四仰八叉,魂魄俱散.

嗳,快喝水吧.我也拿起桌上水杯,呷了一小口.我问他在这里住几天,什么时候走.我们像初次见面的人那样拘谨,生怕说错了什么.他说自己不是一个人到这里来,也不是来玩,而是带着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

“爆破.”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爆破”这个词给我带来的冲击波快点过去,“我们公司接了这茬活,明天还要去看现场.”

哦,我点了点头,“你从前不是在广告公司里做的吗?爆破……你们到这里来爆破什么呢?”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一到这个旅店,他们就问我是不是来看禹城的.

什么禹城?我不知道啊.

那个烂尾楼啊,规模很大的.据说马上要爆破了.这两天来看的人特别多.

一个烂尾楼有什么好看的.

值得看,说是什么……废墟文化,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哦,我想起一位日本建筑师说过,未来城市是个废墟,废墟既是埋葬过去的地方,也是可能长出未来的地方……呃,未来,我的未来会在哪里?

那天傍晚,我还是搭了车过去看.我从车上下来,一眼便望见暮色笼罩中的那片旷野.一些灰色建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相同颜色的一长溜外墙在街的两边延伸,墙内无人,却给我戒备森严之感.有些连脚手架和绿色防护网都未拆除,银色的路灯杆子一字儿排开,像是从某本宣传册里直接走下来.路面之上,建筑垃圾小山似的堆积着,它们慢慢地变得坚硬,与地面长在一块,难以分离.一个庞大的工作场,只工作了一半——相当于美梦只做了一半,就生生地结束了.那里什么都有,金字塔、玛雅神庙、凯旋门、格拉密斯城堡.哥特式尖顶高耸人云,绚丽的玫瑰花窗已经颓倒在地,旋转木马发出生铁的气息,它们被铁丝网、荒草和荆棘丛所包围.

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望着我,身体微微前倾着,好像随时要越过那两米距离过来扶我.

我告诉他有点头晕,不过,不碍事的,“可以给我讲你的故事吗?”

“哦”,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个废城,是我们的任务.爆破对象.”

“你是怎么做起这个来的?”我振了振恍惚的思绪,眯眼望着他.

“说来话长,干这个工作,说是偶然,可能也是必然.”他笑笑,看着我,有打算启齿的意思,可不确定我是否有兴趣听.他的眼神让我难受.或许,他的担心是正确的.我起身,越过那两米距离,捏了捏他受伤的手腕,又回到床边坐下.整个动作只维持了数秒钟.他那只被我捏过的手极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好像只是个象征物.他语调轻微,思绪有点乱,总算把事情讲清楚了.

他的父亲在采石厂上班,因此他很早就接触了爆破技术.从小喜欢点炮仗,喜欢听那声音,刺激、过瘾.他父亲是这方面的行家,有丰富的经验.可有时候,这些经验是没有用的,人还需要一点点运气.他父亲的运气好了很多年,霉运还是找上门来了.那次,他父亲正往炮洞里灌,忽然爆炸声响,意外发生了.父亲飞到几米之外的荒坡上.后来,当他也成为职业爆破师,替父亲分析了原因,可能是之前引爆过三个炮孔,周遭的泥石已被震得松散,这些松散的泥石发生滑坡,挤压炮孔里的,爆炸就发生了.他父亲没有死,但双腿炸飞了,躺在床上,相当于死了一半.

“父亲出事后,我就想离开你.我的生活够糟的了,你不能陪我这样.那时,我没告诉你这些……现在,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什么都会过去,真的.”他语气轻松得好似刚看完《大话西游》,嘴角还挂着笑,见到我后,他一直这样笑着.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其实也是这么笑的,他笑着笑着,就转身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

什么事都不会自己过去.如果真的过去了,何必约我来这里?

“去年,父亲去世了.临死的时候,他说很羡慕我.父子俩做相同的工作,可待遇完全不同.我的比他的有保障多了.每次爆破前,我们公司都会做一个很具体的施工方案,包括爆破形式,炮孔设计,现场组织,人员安排,每个人都是持证上岗的,还给我们上意外险,几乎是安全的.”他说到“安全”两个字的时候,确实没给我带来任何不安感.

“那,有没有遇到爆破不了的情况?”我随意问着,其实心里已经不那么好奇了.

“有啊,当然有的,”他语速飞快,迫切地想要告诉我这一切,“我第一次参与爆破就遇上了,那楼倒了一半,忽然不倒了,也不敢去看,怕走到一半,它忽然爆炸了.那就完了.”

“还说不危险,我看是挺危险的.”我笑着,有些难过,想着那幢倒了一半的楼又感到害怕,“如果有可能,你还是换个工作吧.”

他还是说,没什么危险的,习惯了,就不危险了,危险主要来自恐惧.他不恐惧,所以就不会感到危险.他说这些的时候,明显地有些无力,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难堪的沉默.

窗外,天更黑了,无边无际的黑,没有层次感的黑,让人窒息.那里有真正的荒野,没有人家和田地,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劳作的人,已被迁往别处.而那幢废弃的烂尾楼,马上也要被爆破掉了.之后,会有别的建筑取而代之,所有痕迹将被轻松地抹去.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在我的生命里,这个男人也会被抹去吗?我转眼望着他,一阵心疼.事隔那么多年,他居然因为一个梦来找我.在梦里,无腿的他蜷缩在椅凳上,看见窗外的我飞快地走过.

“你还是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的……两根辫子,在脑后甩啊甩……我要追上你,可双脚怎么也迈不开.”

刚敢于说梦的时候,他一直低垂着眼睑,似乎难以启齿.

沉默过后,我听得啪的一声响,灯灭了.黑暗涌进来,塞满整个屋子,我们被挤到那张唯一的床上.

是他先钻进去的.我迟疑着躺到他边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毛衣领子刺得我痒飕飕的,很不舒服,像僵尸那样直挺挺地躺着也让我不舒服.有半条胳膊的距离,隔在我们中间.双手下意识地紧贴床单.当某刻无意中碰到,触电一样,迅速挪开了.

后来,我们干脆背对着背,两个孤单的身体呈缄默对称的弧形.那个尘封已久的夜晚在我们之间复活.当年的房间,大概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那个临街的旅店,过往汽车所带来的光影在墙壁与屋顶上依次掠过.整个夜晚,我像看无声电影一样,盯着屋顶和墙壁看.

此刻,呜咽声从遥远的体内传来.肚腹上的疤痕,孤独而丑陋,蜈蚣一样静止地爬在那里.多少年了,它毫无改变.当年,他的进攻被无情地阻止.他放弃了,疤痕因此获得庇护.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想那道疤痕,我几乎什么都不能想.世界依旧,他又回来了.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夜晚,他来了,我们都在这里.

如此直挺挺地躺着实在太不舒服了.我一翻身,他猛地抱住我.他的拥抱像钳子一样把我箍得紧紧的,任我如何挣扎、反抗,都徒劳.我很快就一动不动任他抱着,可我连毛衣也没有脱,这会儿我很想把它脱了.他以为我要挣扎着离开,反而抱得更紧了.毛衣,不舒服呢,我嘀咕着,快速将蜕下的衣物往黑暗中一扔.他再次抱紧我,把我的脑袋扳过来,吻我.他的手放在我肚腹那里.隔着衣服,他什么也不知道.或许,他已经感觉到它了.那种微微的凸起感……蜿蜒的异物感,就在右手覆盖的地方,他早就该起疑了.

想我吗?他声音模糊,好似来自很深的水底下.

嗯嗯哦哦……他知晓一切后可能有的反应,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享受着这拥抱,和别的拥抱带给我的并没有本质区别.我将脑袋移到他下巴那里,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的脖颈.他的手开始在我腿上摸索.隔着秋裤,他的动作是试探性的,似乎只要我一表现出不情愿,便马上撤回.我的手则在他腰部那里静止着,等待着.交战双方都是理性的,彼此明白一些对方的习惯,并不打算深入更多.

吻,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为了给这个动作寻找一个支点,他将一只手支在枕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闭着眼,享受着,也在等着这一刻过去.总会过去的.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他总是不愿率先停下,好像我们不是在接吻,而是比肺活量.强迫放开的那一刻,似有笑容绽放在他唇边,一个心不在焉者自我嘲讽似的笑.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墙角,如之前那样.他把自己与刚敢于所做的一切瞬间隔绝开了.我的脸颊上还留着他的口水,口腔里有不洁的气息.所有这些亲吻后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愉快,能给人美好的回忆.

很久没有这样吻过了,他的话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有些时候,我也会这么说,只是说说而已,既不是对事实的陈述,也不是表达某种期待.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我也不会来这里.

那天快下班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接通的刹那,一阵短暂的沉默,沉默持续了五六秒钟.我们握着电话,一时无人开口.当他说“喂”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被谁捏在手里,一阵疼痛.我握着电话,从办公室出来,走到机房外面的过道上,机器的轰鸣声推着我,他的沙质嗓音从我右耳进去,电流般传到我上肢,手掌,脚趾头.手一直抖个不停,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他的声音好像是刚刚睡醒的人所讲的梦话,带着浓郁的感冒患者的鼻息.穿过长长的廊道,我蹲在楼梯间的空地上,在那个僻静的角落里,他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嗡嗡地生长.

“我们见一面好吗?去清墟旅店等我.”我上网找到这家旅店,定了房间,提早一天赶过来住下.

现在,他就躺在我身边.这样凭空长出的一个夜晚是我从未想过的.我必须记住眼下每一刻.一种强烈的要记住一切的冲动,让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我碰了碰他的后背,他转身望着我.

“哎,干嘛这样,有那么好看吗?”他单手支着下巴,半趴在枕头上,正凝望着我.

他不说话,唯一的亮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半落在他的眼睛里,似有泪光在闪.我的眼角也不由地一阵潮润,低着脑袋在被子上蹭了蹭.

这一刻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过去,过去……可现在还没有过去.我讨厌这种感觉.我抓着他的手,狠狠地捏着,想要那一点点痛感来告诉我此刻是真实的,是真正存在过的.

他也以猛烈的捏握来回应我.

我感到难受,非常难受……好了,就这样吧,别想太多了.

两具滚烫的身体不断地产生热量,那些热从密闭的身体内部源源不绝地释放出来,在被窝里汇聚着,冲撞着,着,却毫无驱散的渠道.

那条鲸鱼肚子里腐烂物质所产生的气体,也没有驱散的渠道.在我看到它的那个下午,它躺在一辆运货卡车上.当卡车从我身边开过,缓缓开到一棵梧桐树下,街边的行人驻足围观,诧异着,惊呼着,鲸鱼尾巴似乎颤栗了一下,庞大的鱼身要从车上滚落下来了.忽然,嘣的一声,巨鲸爆炸了.血雨瞬间喷溅开来,从上而下,兜头兜脸喷了我一身.街上之人呜呼哀嚎,惶然奔走,宛如行走的血人.

黏稠的液体,浓烈的恶臭,铺天盖地……连梦里都能闻到.

现在这气味再次被我的嗅觉捕捉到,浓郁惨烈,几乎让人窒塞.

我们的肉忽然贴在一起,越是紧张,贴得越近了.好似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我们震到一块.

他从我身上下来,侧躺着,把脑袋埋进我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紧张了,等下再来一次好吗?他声音呜咽,好像风吹着破损的窗户纸,充满着凄凉的回音.

他将被子拉到脖子下面,如果不是怕呼吸不畅,他或许很想将整个身体都埋进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让我走,语气冰冷,充满着显而易见的厌烦.无数种结局里,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那留在耳边的叹息之声暗示我留下,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

白天,他和同事们去了爆破现场,傍晚他回来,看见我还在,并没有任何不高兴.我们一起吃饭,看电视,在各个频道之间穿梭,却没有找到能让我们发挥的话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奢望什么交流呢?

当熄灯的时刻再次来临,他忽然变得紧张,浑身发抖,一动不动地躺到床上,好似做着晕厥的准备.当然,他并没有晕过去.

一切恍如昨夜,可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我自己脱了衣服,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里.他也在脱衣服,人在黑暗里,那衣服似乎显得格外难脱,脱到只剩最后一件贴身内衣时,他不脱了.他没有立刻钻进被窝里,而是把脱下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怕碰翻那上面的杂物.

他终于躺下了,仰卧着,两只胳膊规矩地平整地放在床单上,我相信他的腿也是笔直的,是立正姿势在床上的演绎.

我侧着身,面对着他,两只手攥着他的胳膊,脑袋不由地贴了上去.我嘴里发出呜呜声.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我说不清楚,任何有明确指意的词语都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他显然被我感染,不由地将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抱着他的腰,我的泪水流在他的脸上,越流越多,好像这些黏糊糊的液体是由我们共同的身体分泌出来的.

别哭.黑暗中,他的手抹在我的眼角上,试图止住那些泪水.可它们好似受了鼓励,根本无法止住.他放弃了努力,转而紧紧地抱着我.他的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发丛里,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他努力了一次,可没有成功,这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别这样……我根本不在意这些……真的……有你陪我……就好了……别难过……不难过啊.”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才能让他高兴,让自己高兴.

他的身体在冷却,血液流速重新变得缓慢,他好似在努力地适应这种变化,回味这种变化,并试图从中寻找崛起的力量.

“每次爆破,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他的声音有些轻飘,好像它们只是一些回声,真正的话音在出口的刹那就已消失,“我感到紧张,觉得石头随时可能从空中掉下来,砸在我身上.”

“我承认自己敏感过头,根本就没有那么危险,是我想多了,可我无法控制自己,特别是当导火索点燃的时候,我总觉得它马上就会烧完,我还未来得及跑到安全区,它就已经爆炸了.总有一天,我会跑不过它.我会被炸成碎片的.”

呜咽声从他身体里传出,宛如来自黑暗的洞穴深处.

我紧紧地抱着他,双手抠进他的肉里.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如此恐惧,那些恐惧正在毁掉他,他完全没有办法战胜它,而我更是无法帮到他.

我的右手攥着他的左手,牵引着它来到我的肚腹处.可他只心不在焉地摸索着,片刻之后便将手指犹豫着收回,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当我再次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身体,他如触电般醒转过来,用胳膊轻轻回碰了我一下,马上放开了.

黑暗里有一种适宜说话的磁场.所有这时候说的话,都像是对自己说的.

“那天,我回头,发现你已经走了……不知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真的,我不怪你.”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其实,在我们见面之前,我想的最多就是那个画面.那种被遗弃的孤独感陪伴了我很多年.

“不要哭.”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还是我熟悉的感觉.

“嗯,我们见一面挺不容易的.我会记住.永远记住.”好似,记得与记不得,都是能自己说了算的.

“我也会记得,或许……”他握着我的手,明显地有些游离,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不甘心的,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却没有实质性的回忆,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彼此又在默默地积蓄热量,向着对方身体方向靠近.两截变冷的木头,在炭火的作用下,热度和像蛰伏的小兽,慢慢被唤醒.黑暗里,连沉默都是危险的.我期盼这危险的到来,又有些不安.

他的手忽然伸过来,在我腿上抚摸着,用的是指尖部分,轻轻地刮擦着,犹豫着,进退着,追随着,又随时可以撤走.可他没有撤走.他的在指尖游移,横冲直撞,迂回往复,变幻不定……我闭上眼睛,心绪随之起伏不定.

有一会儿,他不动了,停在那儿,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人接应.我抓过他的手,施以鼓励和援助,将之放在温暖的路径上,并指引它进入水草丰茂的地域.可他顽固地丢开我的指引,任由自己原地踏步,方向尽失.他嘴里发出呜呜声,好像衔枚而走的行军者,充满着前途未卜的惶恐感,又不得不冲而撞之,基本上,他的动作是停滞的,甚至是后退的.

“当年,你离开后,我在租房里哭,蒙着被子,怕被人听见.”我下定决心继续往下说,那种爱过的感觉,一点点,从偶尔裂开的缝隙里,钻出来,还是如此揪心.

“还记得那串风铃吗?每次搬家,我都带在身边.”

“当年一起待过的论坛,我还回去过,里面没人了,杂草丛生了.”

“过去发的帖子,倒还在的.好奇怪,好像它们永远不会被删除.”

我一件件地抖落,好像老去的人在数着樟木匣子里的宝贝儿,心里却异常安然.是在太阳底下晒旧物的心情.

黑暗中,他忽然提到围巾,“你织的那围巾,我还留着呢.”

我似乎想起来了,围巾是红色的,是我学生时代不多的几件手工作品,织得松松垮垮,不成样子.“你还围那个啊?太老土了吧.”我嗔怪道.

“在家的时候围呢.还很暖和的啊.”他微笑着辩解道,伸手在我脑袋上随意抚了一把.他的手触到我头发时的那种感觉,让我为之一颤.

我知道那条围巾,可已经想不起来它具体的样子了.

“还记得那次爬山吗?”他的声音如溪水流过我耳边,“我们爬到半山腰上,看到许多停放棺材的小房子,怕死了,回来的路上拣到了蘑菇……也不敢吃.”

他的身体里响起解冻的声音.它们慢慢打开,宛如浸了水的胎菊茶,未曾绽放的花蕾,此刻,一点点,打开,明亮、恍惚.

“那天,在山上,我们……吻了很久.山谷里很安静,只有布谷鸟的叫声,真让人难忘……还记得吗?”

“……你怕有人来.你的手很冷,身体一直在发抖.”

“灌木丛里结着蜘蛛网,上面还缀着露水,你说那些灌木丛好像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对他说的这些感到陌生.可是,我必须有所回应.为了他,也为了这次相遇,我必须这么做.我告诉他这些我都记得,永远记得.当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满是凄然.或许,我也是记着的,可已经没有那么真切的感受了.

他完全信了我的话,那些停着棺材的房子,可疑的蘑菇,灌木丛……我一直记得它们,我将永远记得它们,那是我身体里与生俱来的东西.

他的手碰了碰我的,好似无意中触碰到.我没有挪开,反而,去握住它,紧紧地握着,像是抓着一样可以改变我们命运的东西.渐渐,我眼里满含热泪.

黑暗里,有东西忽然膨胀开来,迅猛而有力,就像热水瓶中的水蒸汽,以持久而顽强的冲力,砰的一声,瓶塞子飞了出去.

那来自久远时空中的爆炸声,摧枯拉朽般,将往事炸开了缺口.

……他凑过来,吻我.

我的身体被一阵猛然掀起的巨浪顶到半空,翻转挪移,一声巨响过后,它被抛至岸上,身体内部发生激烈的爆炸.碎片散了一地.我去抓他的身体,没有抓着.黑暗里,他的声音中有股醉酒的气息……快乐而模糊.所有模糊的力量集中于一处.抓住这一刻,不会太久——这数分钟转瞬即逝的欢乐.

他快乐而扭曲的表情,宣告一切正在进行当中.一切却早已结束.泪水,再次倾泻而出,是多年冰冻的情感瞬间液化的结果.慢慢,他的激动平息,转而以絮叨的口吻,和我闲聊起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不多久,我们便各自沉沉睡去.

窗外,月亮落山,星光变得暗淡了.

草白,作家,现居浙江嘉兴市.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我是格格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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