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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柜里的猫安学年毕业论文范文 跟衣柜里的猫安方面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衣柜里的猫安范文 类别:硕士论文 2024-02-15

《衣柜里的猫安》

该文是衣柜里的猫安本科毕业论文范文与衣柜和猫安相关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

作者_ 安石榴(台湾)

安石榴,1969 年出生于台南,台湾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硕士.著有小说散文集《星期三下午,捉、蝌、蚪》、《乱78糟》,儿童文学集《丝丝公主》.曾获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评审奖、信谊幼儿文学奖图画书首奖.

她没话好讲.她的头脑里、她的心里,生不出适合的语言以应付周围的人.那么,对自己呢?她对自己有话语产生吗?她不知道.思绪连连绵绵,但那些是话语吗?仔细想想,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刚有个面熟的妇人站在路边挥手,与她招呼,她却呆了半晌,继续开车,从那妇人身边经过.她是认识对方的.她懊恼,因为自己来不及做出反应.不过,好在长久下来别人对她既无耐性也无期待,于是她便得以稍稍释怀了.但总有某些片刻,她好希望自己的反应能和大家同调,从自己的嘴里也能吐出些使人宽慰、予人启发的词汇,当个有分量的人.

她老了吗?或许有一点.越老,越是将从前的事翻出来嚼.她还记得三十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某些大小事(想到那时的事,她才会意识到眼下与当时的差距有多大),虽然有关课业的范畴她都不记得了,因为她不是个好学生.

蕾雅将车停在离那扇锈红铁栅门对面稍远处,她没能清楚看见院子里是否有人.

没人.确实.她停车时扫了一眼.

午后的太阳仍炽烈,她眯眼,从后座取出斗笠戴上,再次假装不经意地一瞥.

庭院里没人.确认.

看来那位某先生(她搞不清楚社区邻居谁谁谁姓啥名啥)有意避开她了.也有极大的可能,他正在黑黝黝的窗户后面窥伺她.若是,那她的行踪正好清清楚楚摊在日光下.

她走在大太阳下,觉得自己很软很脆弱,像趴在金桔叶上青绿色、软绵绵的毛毛虫,软而多汁.

她的皮肤看起来软而且多汁,不太显老,反而有些小女孩的姿态,声音尖细拔高.自小旁人都说她这样娇模娇样的小女孩,必定挺难相处的.但她并不是这样的.她觉得大家都误会她了.

昨日此时此地发生的冲突,看来是蓄积了一段时日的情绪后才爆发的.蕾雅的丈夫将卷着当日报纸的插在背后骑摩托车赶到,他在某先生的面前抽出刀(刀柄朝上,刀刃其实插在西装裤与内裤之间).卷起的一管报纸被留在屁股后头垂了下来,像一截尾巴.他挥弄咆哮,虽模样滑稽荒唐,却散发着难以预测的危险气息.某先生原本汹汹的气势立即转成理性讲理的模样,故意做出忍住笑意的表情.他说,请冷静下来好好地讲道理.

她确定某先生真是笑了.他扬起的嘴角使她感到恶心.她站在一边微张着嘴呆立,没人看出她的感受.

几只猫咪刚刚追着车子喵呜喵呜地叫.

蕾雅打开后车厢,取出装有搅拌鲔鱼罐头与干粮的锅子.五只猫咪,她在地上摆五个塑胶碗,添上食物.它们意兴阑珊地吃着.天气太热了,蕾雅考虑着要不要停掉午后这一餐.

跛着脚的猫儿没来.要不要紧呢?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她烦恼着,希望它别闯入某先生的庭院遭他毒手.她不确定他会采取什么致命的方式.

受害者情结.以前有人这么指责过她.

昨天她先生忽然扔下刀,扑过去推某先生一把,他往后倒坐在雨后湿润的、却还是一片枯黄的草坪上,张着嘴巴露出惊愕的模样.她突然像小孩般笑了出来……他会报复的.她有点后悔.它那小小的左前掌,前几日发黑而摇摇欲坠,昨夜它来吃饭时,摇晃的左前掌不见了.掉了?先前是被捕兽夹伤到的吧,她想.她在分给它的食物里掺了抗生素,不知道有没有帮助.那个白腹黑背的猫儿不吃了,过来挨擦裙子撒娇.她摸摸它的头和背,毛乱糟糟的,没有家猫的光滑感.就只它能被这样摸,其他的猫儿还是不给碰的.

今天蕾雅离某先生的门口远点,这样他应该没话说了吧.她感到有些虚弱.

她全身紧绷着,老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后背有麻麻的感觉.这种感觉缠住她好几天了,并不是昨日冲突后才有的.她没告诉丈夫.因为她丈夫只听具体的事情.例如昨天某先生打掉她遮雨的斗笠(当时下着一点雨),指责她在他家门口没有节制地喂食肮脏的野猫.

昨天某先生从草地上挣扎站起来,察觉沾满湿泥的屁股后面还粘着一片肮脏野猫的臭屎.她先生哼了一声,从身后掏出那管报纸,包好刀,插回屁股后面,然后双手交握胸前,仿佛习于行侠仗义的游侠.可惜他腆着啤酒肚,手脚稍嫌细了些.

“某先生推她的头”,这是确实而具体的,所以她丈夫接到电话便操起家伙火速赶到.

蕾雅的右手食指在渗血,她从伤口里挑出小小的薄陶土片.弯进车子掏出一张面纸,随意在指头上缠成一个白色的圈儿.她没想到公用花坛里的土色陶钵会被注意到,还被人砸了个粉碎.她原以为放那儿不会干扰到任何人的.

只是装些水给猫罢了,又不脏.到底有些可惜了那陶钵.陶钵是几年前在社区大学上初级陶艺课做的.原要做个小杯子,最后却拉成了泡面碗.那笨拙的泡面碗着实使老师发笑.

她将隐藏在草丛中的另一个玻璃碗换上干净的清水放回原处.透明是不够的,她真希望那玻璃碗能隐形.五只猫儿懒懒舔舐张开的小爪子,都没吃完.紧紧张张的三花猫吃了一点便躲去远远的地方看着,它是新来的,还没结扎.

蕾雅蹲着观察其他车子的底下,她怕跛脚猫儿躲在暗处不敢出来.

但还是没瞧见.

她收拾地面,将一个塑胶碗装了食物放在玻璃水盆边,它或许躲着等她和其他猫都走了才敢出来吃吧.其实是白放的,她知道,等她走了,狗就来了,剩下的任何一点猫食全会被狗吃掉.

她开往下一个喂食点.瘦弱的白底黑斑母猫正好也在,它骨瘦如柴,或许身体状况不好无法分泌乳汁才会弃养自己的猫宝宝吧.它唯一还活着的孩子给她收养去了.蕾雅在它的食物里多加了鸡精,似乎太迟些,它的脸庞有死神抚摸过的痕迹.

她得早些回去准备晚餐,今晚女儿会回家来.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几个月没见面的女儿相处.

蕾雅尚未得空去考虑晚餐的菜肴,而糟糕的是猫宝宝的鸡肉泥没了,流浪猫的干粮也将见底,她想着,应该先回家一趟,看看丈夫有什么需要.但她忽然忘了,就直接驶出了社区门口,弯下山路开进市区.先在超商的自动柜员机里借了几张千元钞,再到相熟的宠物用品店拿了她要的东西.她还欠一些钱,店家让她继续赊.有个小小雅致庭院的年轻夫妻真让她生气,他们要她解决野猫到庭院尿尿的问题.猫总要尿吧.山坡里的社区,除了猫尿,还有蛇呀什么的,蛇的事情他们要找谁抱怨呢?半夜她也看过社区某男人站在路边尿尿的.

她经过披萨店买了一盒披萨,这样也算一道菜吧.是不是要打个电话问问丈夫的意见呢?她想着.不过已经买了,算了,就不用问了吧.

如果不是女儿的婆婆打电话来要蕾雅劝女儿不要辞掉教职,她也不会知道女儿辞职的事.总是这样,女儿总是这样对付她.发生任何事情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但这次太可恶了,接到亲家数落的电话却听了半天还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总算稍微弄明白了,亲家已不耐烦,直问:“你都不知道吗?她没告诉你吗?”蕾雅的道歉支支离离.她不明白自己是为了面子挂不住还是为了担心女儿而生气.她还弄不清楚,因此还没想出相应的话语,亲家便断然挂掉电话.

蕾雅用光了钞票.一想到晚上,她又去自动柜员机借出几张来.那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她提着披萨和买披萨附送的可乐回家.她丈夫在厨房里忙碌.

“我来做就好,你去忙别的.”她丈夫穿着汗水湿透的背心,似乎在瓦斯炉上卤着什么.

她把买来的食物递给他看.

“很好啊,开饭前再烤一下.可乐冰吗?给我来一杯.”他的语气里有鼓励式的兴高采烈,使她有些烦躁.

蕾雅倒了一杯递给他,便赶紧到女儿的房间.她打开墙边木制衣橱的门,食指轻抚着只有她巴掌大的猫宝宝.它睡得好沉,身子软趴趴的.被母猫弃养的两只猫宝宝只剩这一只了.她看着它,感到哀伤.她自己也只剩一个孩子了.她确定猫宝宝还有呼吸而放下心.

她到院子巡视猫舍.十来只猫儿在猫舍里外躺着.水,有;食物,有.清好猫沙,她累了,倒在院子的躺椅上.

那只因为口腔炎而口水流个不停的老灰猫哀求似的盯着她.它身上仍有点尘土.她从躺椅上挣扎起身,开一罐鸡肉泥喂它.它表情痛苦地舔着,身体像气球泄了气,头仍大大的.自从它奇迹式的返家后,原来还多彩的眼睛现在却迷离混浊,梦游似的眼神,简直不像活猫了.

猫爱滋.安乐死?她不想这么做.它是使者.院子边的山坡地,已是猫的坟场.昨天夜里,那里新埋下死去的小小猫.

女儿自己一个人回来,女婿没来.女儿带来的提包似乎大了些.那说明了什么?蕾雅不敢多问.

女儿在厨房里帮忙,蕾雅趁机又去喂了衣橱里的猫宝宝.它边睡边吃,她必须不断摇醒它.鸡肉泥从它的嘴边流出来,她不确定它吃进了多少.

披萨烤过了,丈夫在大家的盘子里各分一块.

“我不吃,不吃海鲜口味.”女儿说.

“龙虾口味的,我以为你爱吃.”蕾雅的声音尖尖高高的,那是她自然而然的声音.

丈夫夹起一只卤好的鸡腿:“吃鸡腿好了,法国面包要不要烤一下?”

“我没说过我爱吃披萨,龙虾口味的披萨,那是你自己爱吃的吧……”女儿不放过,追打什么似的.口气并不坏,但使她高度紧张.女儿长得不像她,不像个小女孩,反而高大强壮,有教师气势.

蕾雅觉得烦闷,山区的湿度高,她细而毛燥的头发几乎黏在头上.好热,她想把筷子摔在桌上,把拖鞋踢到一旁,撩起裙子吹吹电扇.不过她没有.她也不知道该为自己辩护什么才好.她将受伤的食指放进嘴里,轻轻吸吮起来.

她丈夫和女儿交谈了一会儿,她走神了,没听懂也没注意听.

她想问女儿为什么要辞掉工作?女婿为什么没来?为什么带着大包包?里面是什么?要住下来吗?

她想起猫宝宝,赶紧走去女儿房间.她开衣柜门帮猫宝宝通风.

猫宝宝软软地睡着,几乎没有动静,或许它正在梦里吸着妈妈的奶.她看了一会儿,走回餐桌旁坐下.丈夫手上拿着张纸.

“来,你看,上面在写你呢.”丈夫弹挥手上的纸,说.

“什么?”蕾雅问.是管委会的会议记录.“说我什么?”

“上面说……说要派代表来和太太谈谈,谈喂流浪猫制造脏乱和跳蚤的问题……要你改进……不要在社区放养猫只……”丈夫说.丈夫在饭前洗了个澡,此刻看来好清爽.

他将啤酒罐重重放在桌上.“我就跟你说过,喂猫要适可而止,不要一直把病猫小猫带回来……这回丢人了,白纸黑字的.”丈夫湿润肥厚的嘴唇蠕动着,蕾雅望着那唇上的光泽.

蕾雅就是范太太.偶尔她在签名时不小心写上丈夫的姓,成了范蕾雅,错了,是雷蕾雅才对,但她有时就是忘了,那就和信用卡上的签名不同,需要重签,如此就会被收单的账务人员盘问.她总支支吾吾,还边解释边带着小女孩噎住喉头的哭音.

丈夫重重放下啤酒罐的动作伤害了她.她把头撇向旁边垂下.在女儿和丈夫面前,她老抬不起头来.她认为自己已经把二十多只猫都安置在猫屋了,她没再带猫回家,除了那个猫宝宝,但是它好小,不会有噪音和脏乱.而且,她没让他知道.

“好了,别这样,我不会让他们进来的.我会跟他们说这几年要不是你帮社区喂流浪猫,带它们去结扎,现在不知道会有多少猫.而且你也没跟管委会要过半毛钱来做这些善事.”

蕾雅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泪水的涌出是因为丈夫重重放下罐子的动作.

大学刚毕业,大家在一个知名的湘菜馆里办谢师宴.她和几个常打闹的同学都到了.喝掉许多陈绍,脸上堆满愉快与对未来的惶惑不安,还有和熟悉的人事物挥别的痛楚,大家都醉了,因此不忍速速分离,便在饭馆门口相互拥抱起来.那个男同学,平常对她开玩笑最没分寸的男同学,皮肤白皙且斯文挺拔.他和几个女同学都搂抱过了,现在他来到她的面前.他们自然地相拥起来.她被搂在他胸前,闻到男性的汗味,他的嘴唇贴在她两眉之间许久,说:“等你这段结束了,来找我,我等你……嘿,小女孩,以后没有机会取笑你了.”

等你这段结束了,来找我,我等你……

蕾雅常常在心里反刍这段记忆.不过她的“这段”并没有结束,“这段”后来成为她的丈夫.

她在难受的时候想着某处有那个人在等她,这让她还可以躺在床上静待天明.女儿思量着,什么时候说那件事.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或者,待会就离开,什么都别说.

她想起母亲见到她时搂了她一下,母亲还刻意对她露出慈爱的微笑.她觉得愤恨.母亲是故意做那些动作的,故意装作关心她的样子.被搂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僵硬起来,她用力让母亲感觉到,让母亲放了她.蕾雅放开她,但那表情像个受到委屈的女孩.

蕾雅喝干杯里没气了的可乐,她的喉头像被塞着东西,什么都流不下去.她到厕所去吐掉.然后她尿尿,冲了马桶.

“你怎么发生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蕾雅走回餐桌边,下定决心说.

女儿在吃一截法国面包,没烤过的样子:“已经没什么事了.”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婆婆打电话来,我什么都听不懂.这样要我怎么回人家的话?”蕾雅生气了,提高声调.她的声音没有当母亲的威仪.

她偷看丈夫,他锁眉噘着嘴不动.她知道他不喜欢或是怕她那种生气的小女孩式的声音,但她没法控制.

“我没说吗?我有试着说,是你不想听.”

“什么时候?”

“那次我想说的时候.”

“你不能这样……”蕾雅再度拔尖声音,失语,惊慌失措.她无法掌握自己在说什么.

这女儿和自己有仇,蕾雅只能如此想.不像儿子,贴心的儿子.而儿子留给自己的只剩下那个猫舍——前身是儿子的鸽舍.

蕾雅不确定自己是否像女儿说的“不想听”,她忘了,也许自己真不想听.

“那你现在问呀,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女儿扬着右边眉毛说,咄咄逼人.“你每次只会问最近过得好吗?要我回答什么呢?”

“你先生呢?在忙什么吗?”蕾雅试着稳住声音,问.

“离婚了,上星期的事.”

她丈夫坐在旁边不搭话,好像事情的发展不脱他的预期.

女儿眼睛时而望着餐桌上的东西,时而审视右手的指甲,她的指甲方方的,手指有点粗,不是整饰美好的那种.“你每次只会问最近过得好吗?要我该怎么说呢?说好,是敷衍你,说不好,你也没在听,或者是不要听.”女儿返回前一个话题.

“你要我怎样呢?”她问,语调耍着脾气.她心里惦念着猫宝宝,但现在不是离开的时候,要怎么结束这个话题?她后悔了.离婚这字眼,她仿佛没听到.

“你根本就对我不感兴趣,你不想面对问题.你心里只有猫.”女儿说,眼睛并不望向蕾雅.从头到尾她一贯以理性的腔调说话,从语调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些金属般的字眼敲击蕾雅的脑袋使它嗡嗡作响.好多个你你你.

蕾雅扭过头去,带着尘土的老灰猫乍然映进眼帘.说真的,她有点怕那老灰猫.好似从阴界走了一遭回到阳界的使者.不过幸好它没死.她本以为它死了.上周老灰猫被她不小心关在车里,她开出社区,听见副驾驶座下传来喵喵声,彼时她正要到山路某处小土地庙旁,有几只猫咪在那儿等饭.她打算给完食物便将车里的猫咪送回家.她打开车门,座位底下的猫比她快,转眼灰色身影窜到马路上,随即被一辆小货卡给撞倒,嘴角的血流淌在柏油路上.她哭着在土地庙后掘了一个窟窿,腐植土松软,她并不费力.埋时她又痛哭了一场.隔天黄昏,她竟看见老灰猫在猫屋里奋力进食,灰毛上还带有土屑.此后她没再摸过它,但尊敬它.

“你长大了,但猫永远都那么小.”蕾雅说.

“什么?”女儿吃惊那回答,且困惑.

蕾雅觉得自己说不出想说的,便闭嘴不再说,嘴角垂下来.嘴角下垂是因为肌肉老化的关系,她自己从没留意.

她知道社区邻居都在猜测为何自己对喂食流浪猫怀着巨大的热情.其实说猜测,是假的,他们早有答案了.先射箭再画靶.他们一定是说,蕾雅的儿子骤逝,她便这样了.

蕾雅逐一丢弃儿子的遗物,只剩几张照片夹在相本里.许多死者都有几本藏书留下来,他却没有,因为他不爱读书.而教科书则从学校毕业后由他自己交给回收业者处理了.从没看过像他那样与文字无缘的人(这点与她类似),所以他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蕾雅很少见到他提笔写字,所以她不知道儿子的笔迹如何.有时她努力回想儿子小时候的语文写字簿、联络簿,却怎么也想不起整齐的格子里到底填上哪种稚嫩笔迹.家里贴在墙上的画、奖状,都是女儿的.儿子什么都没有.

蕾雅的丈夫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别人都问他老婆有没有毛病,这类的问题让他沮丧.他们已经有定论了又何必问.听说被弓虫感染会影响人格,有人建议他带蕾雅去做筛检.

他大口灌进啤酒,回想昨天耍弄的事便怡然.他老婆向他求救.蕾雅许久不曾向他求救了,所以他兴冲冲去为她做这件事,在她面前耍弄那把没有杀伤力的玩具.为了她,不是因为支持她的善行.他自认一直都在保护她.

他不讨厌猫,但不许猫进家里弄乱东西,或是掉落猫毛.整个家能维持干净清爽,全是他的功劳.他让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女儿离婚他觉得无所谓,他反而希望女儿回来家里住,像从前一样.他听见刚敢于母女间的争执,不认为有什么,女儿回家住反而可以时时刺激蕾雅的脑子,让她别老是想到忧郁的事情.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女儿耸耸肩,说:“先写些东西吧?”

“能赚钱吗?”他想是不能.

“先写出来再说.”女儿似乎脱离了与母亲的对话情境.

她有点想离开.与母亲在一起让她窒息.她刚刚尝试过了.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身上也没钱.她注意到母亲几度离开饭厅,不是去洗手间,而是去自己昔日的房间.她不懂母亲去做什么.她想,也许母亲将一些东西放到那儿去了.

她很难不去注意母亲的行动.

院里的猫舍前身是个鸽舍,哥哥以前养鸽子的地方.是他亲手搭起来的.这么久了不可能没损坏,想是父母亲将它补强过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哥哥要将木板与方木棍钉在一起时,命令她背部顶住方木棍的事.她怕钉子穿过木棍来刺着自己,所以老是尖叫.

她不喜欢猫,喜欢狗.她没养过狗,只是在脑子里比较,她认为自己一定比较喜欢狗.猫看起来一副难以捉摸的样子.她觉得哥哥应该会喜欢狗,男生嘛,狗是男生的好朋友.为什么会让鸽舍变成猫舍,她不解,算了,猫的事不要落到我头上就好了.

“你以后就不用管你婆婆了,正好不用千方百计为她生个孙子.”她父亲干笑着说,正好说在不得体的地方.

“是啊!”女儿嘴里有些苦涩.

还好父亲没说“早就跟你说他靠不住”这类的话.

她看见母亲又走进她的房间.她有些好奇,便提着大包包跟进去.母亲打开衣柜,见女儿进来了,立即阖上衣柜门.房里什么都没变,摆设和以前一样,只是她结婚后将东西搬走,空了.现在还是空的,并没有多出什么.她将大包包往床上一丢.

“今晚住下来?”蕾雅问.

“不一定,看看.”女儿环视狭隘的房间,又莫名升起一股怒气,走出房门.

女儿和父亲一起洗碗,蕾雅又趁机喂了猫宝宝.她在院子里听见从厨房传来飘飘忽忽的谈话声,以前她很嫉妒家人可以好好彼此对话的声音,一来一往像打乒乓球似的,时而推拍,时而杀球.她记得女儿常和儿子聊天,两个清脆的声音,常要聊到半夜才会停止.她与儿子也没话讲,但她不会为这烦恼,因为儿子从不避开她的眼睛.

她儿子总迎着她热切的目光.他们之间以目光来交流.蕾雅如此确认.

那个晚上,下着雨,她儿子没带伞,湿淋淋的.他说他时间有限,急着回来看她.她给他冲了杯热腾腾的即溶咖啡,他匆匆喝完便赶着回部队.没多久她丈夫回家来,她正想着他们父子会不会在社区的路上相遇,电话便响了.丈夫接的.电话里告知他们的儿子傍晚心脏麻痹死在营里.蕾雅和她丈夫连夜奔赴台中营区处理后事.路上她说了好几次儿子湿淋淋回来看她的事,每次都是凌乱的,每次的说法都是上一次的补充.

她从台中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寻找那个喝过咖啡的杯子.餐桌上、流理台上都没有脏杯子.她想不起来去台中前是否洗过它.她觉得找不到那个杯子便无法对任何人证明这件事,包括自己的丈夫.

蕾雅坐在躺椅上,有几只猫儿躺在附近陪她.它们都结扎过了,想出去闲荡的并不强烈.口水流得厉害的老灰猫伏在猫屋旁的树影里盯视她.她忍住不去看.父女俩亲密的谈话声如今已伤害不了她.是麻木也是洞悉.如果心里有伤口的话,应已结痂了.

她从大家看她的眼光里捕捉到同情与无奈.大家都以为她失去儿子而备受打击.或许是,或许不是.她常回忆起那晚湿淋淋的他,赶回来看她,只为了看到她.想到这里她就泪水盈眶.

她该拿条干毛巾给他,她当时没想到,因为她老迷迷糊糊的不太会照顾人.她常为没拿毛巾的事后悔.

这几年所有死去的猫都葬在旁边的土坡里.包括早先儿子养的蚕宝宝、金鱼、白文鸟和后来的鸽子.鸽舍里最后的鸽子被偷走了,是儿子服兵役后没多久的事.

女儿走出来,坐在蕾雅附近的木椅上.手里有罐啤酒.

她想对母亲说些话.说说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她觉得母亲在等她先说.她喝了几口啤酒,回忆这些日子以来的折磨.那些不该发生在教职员室里的事情,后来引起的轩然大波……她去西班牙的自我放逐,在酷热的安达鲁西亚,她在咖啡店里喝掉一大杯啤酒,走在安静无人的午后哥多华巷道,她觉得中暑了也像是醉了,她和来搭讪的两个男人一起走,到他们要她去的地方,他们不费力地使用了她的身体,其实她也使用了他们.她无所谓.醒来发现钱包被洗劫一空,无所谓,她也算是洗劫了他们.早先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和这档事也差不了多少,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好吧,她要怎么对母亲说起那些她还没在心里找到地方安置的事情.她不像她母亲心里有一格格的抽屉,能将纷乱的事物逐一归类收好.她有点恨她,恨她不必使用语言抵御外界的干预便可安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将近满月,天清无云,月光洒落在猫儿身上,它们的眼睛反射冷冷的月光.长大后她便不怕夜晚猫儿的眼睛了,反正只不过是眼底的明毯在反映光源罢了.她把所有的事情逐一拆解开来,放在脑子里琢磨,反而没有值得对母亲说的了.她不想让母亲把她的人生收进她毫无所悉的神秘抽屉里.她想起巴塞罗纳,某个小小的饮水喷泉,一对老夫妇在那儿纳凉,老太太从形式老旧的提包里掏出一个塑胶伸缩杯子,给她,说,Para ti.她接了过来,没有犹豫.却想着,几年后再来此地,老人恐已作古.她用杯子盛水喝.她接受好意,却想着人家的死期,递还杯子时只好垂下眼帘说,Gracias.小时候她有时会想,将来父亲先死,还是母亲先死?只是没想到先死去的会是哥哥……啊,黑暗里的猫眼还是有点恐怖的,不只是明毯而已,它里面还有难以言喻的东西.

“在北京,冬天不用冰箱,因为阳台的温度比冰箱还低.买来的啤酒堆在阳台就行了.”女儿说.那是上个寒假她到北京探视丈夫所知道的事情.也知道有个女人为他怀孕,他对她坦承的时候既愧疚又开心.

“这样啊……”蕾雅说,语调敷衍.她想要帮衣柜里的猫宝宝开门换换气,怕快闷死它了.

女儿觉得她母亲看起来好恍惚,灵魂像在别处.

蕾雅不敢离开,女儿似乎有尽释前嫌的意思,所以还得再待一下.她想起下午借来的钱,便赶紧掏掏口袋,拿出几张钞票递给女儿.

“我不能拿.”女儿推回去,说.

“拿去用,你现在没赚钱,什么都要用到钱,拿去.”蕾雅又伸过去,“拿着,我在股票上有赚到一些,拿去.”

女儿不确定是否真如母亲所说的,但她拿了,她确实需要钱.

“我可以回家住几天吗?”女儿问,声音软软的,不再是金属似的理性腔调.

“当然呀,这是你家啊.”蕾雅诧异,慌忙说.

“妈……”女儿将握住钞票的手覆住母亲的手背.

“对了,我跟你说,衣柜里有我的东西,待会我会去处理,你先不要放东西进去.”蕾雅热切的关照,语调急促.

女儿马上缩回手,紧握着那叠钱,说:“好啊.还是你放着就好,不要动了.我暂时用不到衣柜.”

“是吗?”蕾雅考虑着.

那个跛脚猫的脚掌掉在哪里呢?什么时候掉的?掉下来时应该不痛了吧?那伤口是什么样子?她好想找到跛脚猫好好看看伤口.一跛一跛走路会痛吗?她想找到它,想照顾它,想带它回家来,它需要被照顾、被好好对待.

蕾雅心里涨满浓浓的感情,她想到发黑的小脚掌又不禁眼眶蓄满泪水.

她忽然想要说些什么:“我跟你说,那一年,你哥哥当兵时突然回来看我,那时下大雨,他也没带伞……”蕾雅断断续续述说那件事,她边说边觉得自己叙述得很糟,语言干巴巴的,下雨天被她说起来倒像是干旱的午后.她讲儿子急着回部队,然后接到传递噩耗的电话,他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来回都是,而后他们为土葬还是火化争执,话语到这里打住.她想不起有没有说过找不到杯子的事,但她不想提忘了拿出干毛巾,她觉得那会显得她不是个好母亲.

女儿的手里捏着钞票,沉默地听着.这是不知道第几次听母亲说起这件事.这回说得特别好,她想着,比以前顺畅多了.但她从不知道母亲后悔没拿出干毛巾来.她打算写下这件事,她要用文字来分析这整件事背后的意义.

她丈夫整理完厨房,将餐厅弄得干干净净后,因酒精作祟,比平常此时还想睡.他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打盹,倾听着院子里母女的交谈.看吧,没问题的,多聊聊天,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能有什么事呢?看,聊得多好呀.问什么能不能住下来?说傻话.离婚了便又是范家的人,当然回来住啊,说什么傻话.他边打瞌睡边听.是了,儿子,淋得湿答答的儿子.唉,她问过我那天有没有洗了个喝过咖啡的杯子,我说没有,其实是有的.那杯子怎么能证明是儿子显灵来看她呢?没根据的.是她自己喝过的杯子而忘了.她太伤心.没的事.没的事.听说猫眼睛可以看到另一个空间,那只老灰猫有没有见过儿子的灵魂呢?肯定见过吧,下次问问.

他瞌睡着,想着那只脏兮兮的老灰猫,没想过猫咪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知道有没有见过儿子的灵魂.反正逻辑在睡梦里自有章法.

蕾雅想着不能再拖了,便一句话也没说,径自起身回到屋里,留下愕然的女儿.

蕾雅反锁女儿房间的门,怕有人闯进来撞见她.猫宝宝拉屎了,她将它抱出小纸盒,换上干净的卫生纸.给它吸吮掺水的鸡肉泥.

好了,午夜了.她要丈夫和女儿先去睡,她还得去喂社区里的流浪猫呢.

她准备好锅子,将干粮与鱼罐头搅拌好,清水装在储水桶里,便开车出去了.

夜里还残留着一丝丝的暑气,此时的她才感到脑袋清明了些.她在社区里设了几个喂食点,一站站喂过去,猫儿都在等她.可怜的猫儿久等了,她感到抱歉.第二站有只漂亮的母猫,她迟迟不想带它去结扎.这么美丽的小东西不能生殖是多可怜的事啊,我有什么资格决定它不该有孩子呢?小母猫几个月前生过一胎了,她却忘了费多少力气才为所有的猫宝宝找到收养的人家.夜晚比白日好受多了,头脑的感受是明朗的.她来到最后一站,有锈红铁栅门的那一站.里面的人睡了.灯是暗的.猫喵呜喵呜叫,她发出嘘嘘的气音要它们小点声.

她将塑胶碗放下添上食物,猫不叫了,尽管吃.蕾雅掏出手电筒寻找那只跛脚猫.她找了好一会儿,发现它躲在锈红铁栅门旁的汽车底下.蕾雅端着食物走过去给它.它大嚼着,饿坏了的样子.她蹲在地上,以手电筒探照它损坏的脚.她觉得后背像给电击般又麻了起来,似乎有人正盯着她.多心吗?她又注意看它,损坏的左前脚少了脚掌,白色的毛皮已包覆住伤口,形状像白色长条面团被撕去了一截.

蕾雅背上有某一点剧痛起来.她被攻击了.又一次攻击.是BB 弹吧.猫也受惊吓而四散奔逃.她逃回车里.剧痛的背部紧贴着凉凉的椅背.她拿出手机.想想,还是算了.他在休息了,别吵他吧.刚刚有一发击中车窗,幸好没事,她可没钱修理车窗了.

平静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声音.她惊魂甫定,想着,忽然想着,如果儿子还在世,那就好了,她可以打手机给他,他会赶来看她怎么了……不管发生具体的或是抽象的事情.她伏在方向盘上呜咽了起来,因不小心触到安在方向盘上的喇叭钮,而发出惊人的喇叭声.她吓到自己.

她很少想起那次.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吻了她的男同学,是在他婚礼上.那时她已婚,而他在她婚后两年结婚.她在喜宴中途去了洗手间,在门口遇到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新郎,他将湿答答的双手毫不在意的抹在西装裤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微笑着,对他说,你怎么没有等我?新郎脸上一片愕然,冷淡地说,什么?你说什么?他眯着眼睛,没有表情.她没有勇气再说一次便逃走了.新人送客时,她散了架似的颤抖着走到新人面前,拿走一颗新娘捧在手巾上的喜糖.新娘身边的新郎侧着脑袋与另一位先生交头接耳,没看她一眼.她离开时显得失魂落魄.她觉得这不像真的.

等你这段结束了,来找我,我等你……

她只想记住这句话,其余的都不像真的.

她被吓住了.深夜里的喇叭声乍听很是陌生.她试着轻轻按一下,想确认这辆车是不是还能发出她熟悉的声音.她按了一次,再按一次,再次按,越按越急.

啊,对了,是这个声音没错,对了.她找到熟悉的声音了.她安下心来.于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去,任熟悉的喇叭声裹住她,保护她,隔离这无情的世界.

女儿等到母亲开车离开后才走回昔日的房间.她先将钞票收进仅剩铜板和一张信用卡的钱包里,然后将自己抛到舒适的弹簧床上.她畅快地舒了一大口气.

入夜,凉爽的空气总是会来.

她父亲敲门,进来.

“怎么了?还没睡?”她两手肘支起上半身,问.

“来,你看.”他打开衣柜门,热切地要她过来看看躺在盒里的猫宝宝.她懒得起身,有些不情愿地走向前.

“嗄……”乍见那还在睡眠的小东西,她从喉咙里滚动出声.

“好小,好脆弱.”她伸出的食指几乎要碰触到小小的头颅,但没有.这么小的猫崽,有点可怕,也有点脏.她缩回手指.

他捧起小盒子,欲递给她.“照顾它,好好照顾它,好吗?”

远处传来规律而连续的汽车喇叭声干扰她的思绪,她皱眉,无意识地盯着盒里的活物.

她惶惑不安,无法拒绝、无法接受,也暂时无处可逃,只能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好的,好吧……她嘴里应承,一时间还无法准确掌握这词的意义.

(选自台湾《短篇小说》,2012 年12 月1 日发行,总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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