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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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
每年四五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个外乡人打扮的男人,挑着一副扁担准时出现在小镇上.
这个外乡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脸膛黝黑,泛着健康的亮光,个头不高,但魁梧结实,操着一口山东话.
他每走一步,肩头上的扁担就跟着颤一颤、弯一弯,似乎承受不了一前一后两个大篮子的重压,就要断了.但是,不管扁担如何颤如何弯,却怎么也断不了.扁担是用槐木做的,篮子是用柳条编的,都结实得很.
前面的篮子里装了花花绿绿的小玩意:有男孩子喜欢的玻璃球、弹弓,女孩子喜欢的红头绳、花手绢,也有女人喜欢的针线包、花布,男人喜欢的烟斗、打火机.后面的篮子里装着一些吃的东西:高粱糖、核桃酥、红糖、小米和白面等.
外乡人一来到小镇上,就摇起了拨浪鼓,得咚咚——得咚咚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可以从小镇的这头传到小镇的那头.
这个时候,孩子们就从山坡上、从河套边,从四面八方朝拨浪鼓响起的地方跑去.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大人们也都直起腰,抬起头,朝镇口望去,嘴里说道:“那个山东货郎又来了.”
孩子们围住货郎开始观赏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
有的拿了个弹弓试试,有的挑了个花手绢闻闻.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坏了.但到了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很多时候,他们是没有钱买的.只有几个家境好点的孩子买了块高粱糖含在嘴里,欢呼雀跃起来.那些没有钱买东西的孩子,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失望,他们一样兴高采烈地围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宝贝,跟着货郎从镇子的这头走到镇子的那头.
家住镇东头的赵家大丫头春梅,一听到拨浪鼓“得咚咚——得咚咚”的声音,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慌乱地照着镜子,把两条大辫子梳得油光铮亮,垂在腰间,又将新穿上的花上衣照了又照、看了又看.然后,才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加入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队伍中,一起朝拨浪鼓响起的地方跑去.
十七岁的春梅,从这个春节过后不久,便开始盼着春天的到来.
有时是在菜园里种豆角的时候,有时是在做饭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上一会儿.她总觉得什么地方有拨浪鼓的声音.
她这样听上一会儿,什么也没听到,就又低头开始干活.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又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痴痴地听起来.
她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这个春天的到来.
当外乡人的拨浪鼓响起的时候,春梅的心开始春风荡漾,她觉得有清凉凉的小溪在心间流淌,欢快而甜蜜.
似乎,她的生活只为了听那拨浪鼓的声音,她的生命只为每一个春天而绽放.
当春梅十八岁的那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她从这个小镇上消失了.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拨浪鼓的声音.
来年春天,孩子们没有盼到拨浪鼓的声音.
年复一年,那拨浪鼓再也没有响起.
仿佛,它从未在这个镇子上出现过,小镇上也从未有春梅这个人一样.
夏凉
我家房后有条窄窄的街.
街面坑洼不平,小石子、草根、树叶,散落在街道上.也有鸡鸭鹅狗的粪便,这一块,那一坨,显得脏乱不堪.
风大的时候,街面上尘土飞扬,那些枯枝败叶常被风卷起,低低地旋转着,像找不到方向的风筝,飘浮不定.
街的另一面是一排低矮的木板房,隐在高大的柳树里.
夏天的时候,碧绿的柳条垂下来,欢快地摇摆着,亲吻着房顶.有了柳条的爱抚,灰色的木板房立刻鲜活起来,那灰也灰得明亮了.
但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柳条上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没有碧绿的柳条映衬,木板房依旧灰着.没有了叶子的柳树,也一样灰着.因了这灰,整个小镇看上去无精打采,灰蒙蒙一片.
我家房后的小街是寂寞的.
平日里,除了下地干活的人、放学的孩子,小街上很少见到人.
小街上最常见的是鸡鸭鹅狗.
鸭子和鹅摇晃着身子,悠闲地踱着步子,享受着日光的抚摸.几只小鸡正忙着啄食人们遗失在路边的一串谷子.一只黑狗趴在槐树的阴影里,睡得正香.
不知从何时起,寂静的小街有了响动.
每天的午后时分,小街上会有笃笃笃的声音响起,是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不轻不重,有节奏、有韵律,像舒缓的乐曲,在夏日落寞的午后时分,绽放开来.
每当听到笃笃笃的声音,我就知道,是宽二爷来了.
宽二爷八十多岁了,是我们小镇上最老的人.他个高、肩宽、眉重、鼻梁挺.听长辈讲,宽二爷年轻时是小镇最帅的小伙子.喜欢宽二爷的姑娘不少,可是一到谈婚论嫁,女方家里没有一个同意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宽二爷家里太穷,只有一间茅草房和一个长年卧床不起的老娘,谁家也不愿意将闺女往火坑里推.这么着,宽二爷快三十了也没娶上老婆.
在宽二爷三十岁那年,小镇上的一个俏姑娘看上了宽二爷,私定终身,将自己许给了宽二爷.姑娘家里死活不同意,硬逼着姑娘离开宽二爷.姑娘不依.姑娘家人就将姑娘锁在了屋里.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趁家人不备,姑娘跳窗逃了出来.跑到镇东的巷口,投了井.
第二天有人去巷口挑水,才被发现.人漂浮在水上,早已死去.
据说,俏姑娘投井时已怀了身孕.
这件事发生后,小镇上没有一个人敢去巷口挑水.
后来,那口井被掏干净了,注入了新的水.可人们还是害怕,尤其是女人,一看见井,就想起俏姑娘死去的模样,不敢再靠近半步.男人胆子大些,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是回事了.
这件事过去一段时间了.有一次,宽二爷去巷口挑水,两桶水打上来了,当宽二爷拿起扁担,弯下腰,准备挑起水桶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平时,两桶水在宽二爷的肩上,轻飘飘的.可那天,那两桶水像两块千斤重的铁蛋一样,任宽二爷怎么用力,就是直不起腰来.
宽二爷惊出一身冷汗,扔掉扁担,拔腿就跑.
从此,宽二爷再也不敢去巷口挑水了.
俏姑娘死后,宽二爷就收了心,不再和任何姑娘往来.在宽二爷四十岁那年,卧床不起的老娘也走了.宽二爷就一个人生活.
夏天,宽二爷侍弄两亩人参.冬天,宽二爷拉上爬犁去林子里拉木材.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这期间,也有媒人给宽二爷提过亲,宽二爷一个也没答应.
如今的宽二爷已到了暮年,得了轻微的老年痴呆.头发全白了,眉毛也白了,长长的胡须也是白的.
每天的午后时分,宽二爷拄着拐杖,出现在我家房后的小街上.
他轻叩路面,从小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小街的西头走到东头.整个下午,他就这样走过来,又走过去.风吹过来,他花白的胡须就飘了起来,像秋后的干草一样枯竭.
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个道士.
没有人知道,宽二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条小街上.
宽二爷的家并不在这条街上,宽二爷的家离这条街还挺远,中间隔了两条街.宽二爷为什么要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呢?
有人说,宽二爷是因为老年痴呆,走错了路.也有人说,宽二爷是因为俏姑娘,因为这条街的东头,就是当年俏姑娘投的那口井.现在那口井早被填埋了,不用了,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蒿草.
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宽二爷在这条小街上走来走去时,我已上小学了,记事了.
房后的小街,是我放学回家必经之路.因了宽二爷,我对那条小街心生惧怕.
宽二爷的拐杖声,宽二爷花白的胡须,都让我胆战心惊.
小镇上的每个孩子都怕他,有的孩子宁可绕路走,也不想碰到宽二爷.
也有家长拿宽二爷来吓唬哭闹不止的孩子:“再哭,再哭白胡子老头就来了.”那孩子立刻止住了哭声,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那条小街,在每天午后的那段时光,只有鸡鸭鹅狗陪着宽二爷.
宽二爷在前,鸭子和鹅跟在后面,随着宽二爷有节奏的拐杖声,摇晃着身子,缓缓地踱着步子.小鸡还在津津有味地啄食人们遗失在路边的那串谷子.那只黑狗仍然趴在槐树的阴影里,还没有醒来.
太阳偏向了西山,夕阳的光束斜射过来,印在小街上,印在宽二爷花白的胡子上,也印在那些鸡鸭鹅狗的身上.这个时候的小街,就像一幅水墨画.
我小学还没毕业,小街上的拐杖声就不再响了.
宽二爷走了.他是老死的,头天晚上睡觉,第二天早晨没有醒过来.神态安详,没有痛苦.
按照宽二爷的遗愿,将他埋在小街东头的那口枯井旁.与长眠在那里的俏姑娘相伴,与高高的蒿草相伴.
我想,宽二爷不再孤单了.
秋残
镇子南端,紧靠着医院,有一个打谷场.
场子呈椭圆形,水泥铺就的地面,平整光滑,看上去像个溜冰场.几棵高大的杨树立在场外,午后的阳光将树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打谷场上.
每年的秋季,打谷场就派上了用场.
人们将秋收的玉米、稻子、花生、大豆,都拉到打谷场上,暴晒上一段时间.玉米和花生晒干后,剥了皮、摘了秧,收拾干净就可以拉回家了.而稻子和大豆就没那么简单了.人们将晒过的稻子、大豆平铺在打谷场上,用连枷来打.
打连枷可是个力气活,常常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来干.当然,家里没有男劳力的,女人也干.打连枷除了要力气,还需要技巧.连枷在手上抡起来从耳边轻轻划过,高高悬起,再重重落下.连枷一起一落,在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每当打起连枷来,打谷场上是一片欢腾.女人们包着头巾,男人们戴着草帽.连枷在空中挥舞,咚——锵,咚——锵,声音此起彼伏,有节奏、有韵律.
秋天的风一阵一阵吹来,稻子的壳忽高忽低地飞着.
打完连枷,还要用簸箕筛.簸箕是用细细的柳枝编的,形状像个U字.双手握住U字的两个边,左右晃一晃,再上下颠一颠,那壳和碎屑就一点一点被簸出去了.这个时候的稻子、大豆颗颗饱满,粒粒晶莹,闪着光发着亮,惹人喜爱.人们将干干净净的稻子、大豆装进麻袋,心满意足地拉回了家.
剩下的麦秸、稻秸,有的被人们抱回家当柴禾烧,但大部分都堆在打谷场上.这里一堆,那里一坨,高高地堆满了打谷场.
秋收后的打谷场一派萧条,人去场空,只留下一个个草垛孤零零伫立在那里.
杨树的叶子开始枯黄,秋风吹起,树枝不停地颤抖,将叶子一片一片甩了出去.脱离了树枝的叶子,惊慌失措,不知何去何从.有的飘在了打谷场上,有的落在了草垛上,有的飞到了路边的地沟里.它们的命运就是这样,风将它们吹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
几只麻雀飞来,在打谷场上、在草垛上、在飘落的枯叶间寻们遗失的谷粒.
偶尔,也会有孩子在打谷场上玩耍.孩子们喜欢在这平滑的地方打陀螺、弹玻璃球.
一个深秋的正午,阳光将它暖融融的光束打在了打谷场上、草垛上,打谷场在这个秋天的正午呈现出明亮温暖的样子.
两个在打谷场上打陀螺的男孩,浑身上下沐浴着暖融融的光束,一会儿跑到东边,一会儿跑到西边.他们跑到哪里,温暖的光束就跟到哪里.他们玩得多么起劲啊.
两个男孩追着陀螺一路奔跑.当他们经过一个草垛旁时,发现草垛在微微摇动.他们以为是猫或狗在找东西吃,就没有理会.当他们跑过草垛时,听见草垛里有隐隐的声音发出来,像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两个男孩停止了奔跑,好奇地寻着声音来到草垛前.那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压抑、低沉.
两个男孩小心翼翼地扒开草垛,看到一对惊慌失措的男女抱在一起.
那女的是镇西头老常家的二闺女小芬,只有二十岁,是个黄花大闺女.二十岁的小芬出落得水水灵灵,人见人爱.男的是镇医院的医生,是个结了婚的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长着一双勾人的眼睛.
这件事没出两小时,就在镇子里传开了.
这种事,在那个年月,在这个封闭保守的小镇上,可以想像会是怎么样.
当天晚上,小芬就割了腕.幸好被家人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
后来,听说小芬的父母很快将她嫁给了邻村一个腿脚有残疾的老男人.
那个医生还做着医生,他的老婆闹了一段时间也就不闹了,两个人又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
冬天来到了小镇上.
打谷场上,草垛依然是这里一堆,那里一坨,高高地堆着.一场一场的雪,落在草垛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座白色的山丘.
那里,没有了玩耍的孩子,也不见觅食的麻雀.只有白色的草垛静默着,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冬天没有过完,那件风流韵事就被小镇上的人们遗忘了,再也没人提起.
童年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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