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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拜占庭相关论文写作技巧范文 跟航向拜占庭(续)类论文如何写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航向拜占庭范文 类别:论文范文 2024-04-17

《航向拜占庭(续)》

本文是航向拜占庭方面大学毕业论文范文跟航向拜占庭方面论文写作技巧范文。

陈丹青

伊兹米尔市,今土耳其西南沿海小城.出机场雇车直去塞尔丘克古镇.下过雨,空气潮润,途中豁然望见爱琴海.爱琴海!中译总是美文.海,胜于美文.我所见过的海唯地中海一带是这样的浩瀚苍翠,此刻爱琴海对岸即是希腊,苍翠在眼.历史来自知识,知识既导引观看,也妨碍观看.礁石,海的白沫,三两渔船,沿海无人,还没瞧见一根希腊石柱,我已驰入时光深处,至少两千年前.

这里亦如欧陆,随处富饶,我所谓富饶非指钱财,而是草木繁盛.本地的叶茎花瓣挺翘肥厚,色相饱满,看着肥沃的土地大片休耕,不免想起华中西北的贫瘠:“那是一块被榨干的土地.”有位美国历史学教授与我说起中国.我试图反驳,话咽了回去:不对,那是被榨干而仍在无度榨取的国土.承上帝厚待,希腊人当初知道占据了何等地利吗,难怪争战.三千年来这里遍布战场,轮番胜败——希腊人、埃及人、波斯人、亚历山大帝国、罗马人、哥特人、拜占庭王朝、塞尔柱人……4月初,雨后的湿雾轻覆远山.希腊的群峰是怎样的呢?古昔哪有国界,我只当自己已经驰入古希腊,但见青灰色橄榄树沿着一道道山坡逶迤排列,南欧随处可见的柏树挺立其间.

塞尔丘克小镇的旅舍,美极了,庭园里每一枝叶仍在滴水,翻转的铁椅湿漉漉,随时放置的农家陶罐是中古的形制,浑圆简单.向晚薄明,植物的种种绿尤为鲜润.门厅内的昏暗多么对啊,地毯与墙饰的好看只因年深月久.二楼小间,沿着扶梯走上去,像是寻到外婆家.床头柜与写字台,窄小,老式样,如闺房的洁净而悄然.欧洲的乡镇全然留在前现代——我竟确认这里就是欧洲——他们懂得这才是生活,这生活,唯张岱辈或能会心吧……推窗,一簇簇浓密的紫白树花几乎伸进窗内,可恨我说不出花木之名.一副娇贵相,春来满枝,颤巍巍,水珠盈然,像是刚哭过.推窗看出去,小镇的屋脊均呈土红色,不远,拜占庭古堡在山坡顶端巍然蜿蜒,如一小段长城.欧洲列国遍布中世纪古堡,单是留着养着,便叫作永垂不朽.托斯卡纳地区太过富美了,文艺复兴人经营数百年,即便两次大战的狂轰滥炸也竟无能毁损漫山遍野的旧文明,年年草木欣欣.比之意大利,这里显得土了,然而更淳朴,无意争斗现代化是穆斯林的美德吗?又想起如今中国的乡镇——晚餐第一道汤着实动人,纯正的番茄味,味觉最是顽强的记忆.餐室由凉棚改建,干净宽敞,梁柱挂满当地的彩绘瓷盘,搁在城里可就土气了,悬在这儿,譬如野花,引我看了又看,一点不想批评.

初访一国,第二站自有新的兴奋.譬如到得米兰,几天后去佛罗伦萨,巴黎南下,则访亚威农或普罗旺斯……今夜我在塞尔丘克.土耳其全境可游之处太多,中南西部散着无数古老西亚的景点.“景点”,旅游词语,太功利,功利即是无趣,现今我们都是旅游者,自当随俗;来回班机、全程的旅馆、走访地点,一律早早预订.真的旅行是漫长的辛苦,人与马徒步跋涉,一路迎向未知的经历.此行计划唯在伊斯坦布尔之外访塞尔丘克,不及别处;古希腊著名城邦以弗所遗址就在镇外不远的山麓.

初到一地,周围走走也属心旷神怡.这里不富不穷,清爽,清爽到无可驻足,镇子好看是因远远环绕的群山.大道旁排列棕榈树,路边小清真寺新砌的瓷壁,当地博物馆又一组希腊罗马雕刻,其中几具仰面被击倒的战士雕刻从未见过,躯干残断,其状生猛——古代艺术家多擅斗殴,伤亡之相看得熟——可惜馆小而量少,如所有古老国家,次要的残柱碑檐统统堆在庭园或馆外,杂草丛生.回程路经一处荒坡,乱石中豁然耸立罗马石柱,这儿两尊,那儿一排,越看越多.它们夜夜站在这里吗?我被告知这是昔年的公共浴场,池壁残砖长满绿生生的细草,衬着黄菊和蒲公英.被坡面遮没的那一头据说是古希腊阿尔忒弥斯神庙,只剩碎石基了.我又性急画速写,笔尖跟着柱饰匆忙旋转.明天将看到大片的城邦遗址了,懒得想象,眼前石柱已如希腊戏剧的开场白,叫人按捺不住.

此后两天我在以弗所废墟堆丧魂落魄,速写簿将近用完.请看照片与我的画——画、照片只能是粗鲁的稀释与框限——忽然,庞大遗址沿着山谷漫坡的两端展开了,白石累累,那一瞬无法描述.移步踯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变换参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视更好看,好看得心烦意乱.即便站定一处放眼巡视,也处处构图.我的目光永在搜索构图,山势倾伏,石柱竖直,杂树与乱石穿插其间,姿态复姿态,眼睛哪里忙得过来.

喘息着,攀援古剧场石阶一级级达于顶端,四看远近,景致纷呈简直狼藉遍野.山中乍晴乍阴,废墟群骤而集体沉下脸来,转瞬被烈日照射,那灿烂之象,无情而可怖;广大坡面延伸向上及于峰峦,众花怒放,群树繁荣,以春日的猖狂和野蛮,争相展示苍绿紫翠,大规模回应千年废墟,一切是在今天;我试着详察这里那里的遗址局部,残缺块垒断续拼凑当年的正殿、耳房、拱门、回廊,还有厕所……忍不住时时移目眺望苍山怎样起伏远引,怎样在视线终点美丽地倾斜.那伟大而茫然的倾斜令人心醉,少年时代山中岁月,我因之终生患了目接群峰的痴呆症——这是我头一回置身希腊遗址,却仍频频看顾无古无今的山,沛然神伤.

下雨了.雨中寻去遗址南端,更庞大的废墟迎面而来:塞尔苏斯图书馆,另一座大剧场,间杂过于密集的石柱与残殿.为了长年修复,当地文物考古所已建巨大的间架笼罩包围神庙.趋入避雨,巡看数十间殿房的镶嵌地面,高贵的图案设计两千多年前已被希腊人的美感搜索殆尽.傍午雨止,寥廓空山,虫鸣鸟叫,喧腾而寂静,天际云雾疾走,形势浩荡,状如战事的尾声,神似《田园》交响乐三四乐章的交接:鼓声渐遥,长笛萧然.昔年山中雨歇野田怅望,雨气蒸蒸,山气空蒙,正是这身心舒阔的时刻啊,一时回到插队时光的赣南,而分明眼前是古希腊,我在土耳其.

以弗所,公元前十世纪建城,属爱奥尼亚地区,据说除了雅典,希腊全境也不见这般完整的城邦旧址.公元前547年,时在中国春秋时期,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此地,百年后人民起义,归复独立.公元前三世纪这里被划入古埃及托勒密二世版图,迄至中国的西汉中叶,以弗所成为罗马帝国一部分.公元263年,哥特人攻入,洗劫焚烧,城邦渐趋没落.拜占庭初期,以弗所仍属重要港口.六世纪,爱琴海泥沙注入,海滨淤塞,城市被放弃.当塞尔柱突厥人兵马到来,1071年,这里已是一座小村.

由小村而上溯城邦,以弗所履历近两千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对夕照的古楼宇,顶多到明代吧,仅有的几处唐宋古建筑是明人清人的补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国可有其他古遗址如希腊,城郭历然,柱石遍野,裸裎着前生的骨骸,成全来世的凭吊与赏看;古埃及更古,遗迹多为神庙,玛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气太重,都不及希腊城邦的废墟堆,处处留情,给你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烟.那些年走在曼哈顿,举目仰看,忽儿想:这超级城市总有溃亡的一天吧,数千年后,谁愿万里迢迢飞过来,只为瞻仰形销骨立的钢筋水泥群?

希腊人弄来多少石头啊.以弗所亡,留下的还是石头,准确地说,圆柱、雕刻永世长存,万寿无疆,恐怕比人类命更长.想想看,城邦落草少说已逾千载,今人说起古希腊,其实说的是废墟堆.电影厂搭造的希腊景观,博物馆复原的城邦图画,我都不当真.那一切不可能再现了,眼前是石缝中绿生生的细草,浓密簇拥,我想不出以弗所的万民生息怎样在这些石头里朝朝暮暮,异族的军马怎样一次次兵临城下,市民奔散——在眼前这山谷中奔散——或者,集体投降.夜里游人散尽,月下虫鸣,这里是巨大的坟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赫拉克利特说.他被认作是辩证法的奠基者,以弗所学派的掌门人,他就是当地人,生于以弗所贵族之家.他本应继承王位,让与兄弟了,独自隐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波斯王大流士邀他去宫廷当太师,他说:“我对显赫感到恐惧.”他整天和孩子玩骰子,冲着围观者叫道:“你们这班无赖,难道这不比你们参加的政治活动更好吗?何必大惊小怪.”晚岁的赫拉克利特简直与叔齐伯夷通声气,据说吃的是植物与草根——遗迹只是遗迹,是死城的物化,记载与传说却能穿越韶光,活下来.我在纷乱石砾中确认有过一位阴郁的老人:赫拉克利特生前,被称为“哭泣的哲学家”.

另一位名声太大的大人物,耶稣的妈妈,圣玛丽亚,晚年移居以弗所,死在这里.废墟不远处即是她朴素的旧居,松柏环绕,小极了,旅游图册有照片,我没决定去:在无数文艺复兴的绘画雕刻中,我无数次地见过无数的她.她的旧居竟在这里吗?我终于确信世间真的有过一位女子名叫玛丽亚,她曾在这座山上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钉上十字架.

赫拉克利特、圣玛丽亚,天天望见此刻我所望见的群山.如今这里是遗址公园了,近出口处,傍晚,景象如幻似真:天暗下来.忽然,透过被山风驱驰的雨云,夕阳光,金紫交加,漫天闪烁,如阴霾,又如辉映,照亮遗址尽头的大路,大路两端的石柱均匀齐整地远过去,朝向一道孤零零的远峰——那远峰的黛蓝与姿态,那么西方,那么董其昌——我被告知这条大街通向昔日城邦的海港,由海边登岸,则渔夫或君王就沿着大街进入城邦.石柱悬挂灯盏,当然,那灯盏其实是火炬,而石柱两侧是货品盈盈的店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这是以弗所城的第五大道啊,现在除了两排石柱在,荒草萋萋,美树翩翩,三五截店家的大拱门掩埋泥草,细看,依稀可辨凹凸的砖墙.

翌日,全天,我在废墟堆画了又画,勾勒那座远峰的速写至少有九件:从大剧场顶端俯瞰,这妙峰与港口间曾经是海啊,现在,千年积淤的湿地蒙着浅紫色植被,与城邦的遗迹连成一片.希腊人当年选择大道尽头迎向海中的孤峰,真是意味深长.我的目光寻索峰顶与山腰的美丽皱褶,取悦铅笔线.还画了十数具移至山坡的石棺,空空如也,雕饰斑斑,主人想必是显贵吧,骨骸在中国的魏晋时即已散失,棺室为风日销蚀,已如光洁的石槽,周围碧草如茵.它们停在那里给我画,一动不动,好像说,不必感伤,那就是文明与时间.

最快意的时光,是那天一去一回,徒步穿过庄稼地,泥土潮湿,时而有轻风.塞尔丘克城堡的每一回望,更远了,背后山势展开,分配晴云的浓阴.在泥路中倾听自己的脚步与心跳,因为旷野空寂,空中鸟叫很远很远.贴近山冈的小径深入林木,橄榄树林顺坡势直铺眼前,细叶拂面而来,辛辣而芬芳.如今置身泥田已是稀有的时刻,我竟不愿这半小时路径就此走完.

伊斯坦布尔,旅程最后两天,宁静的以弗所,我忘了这座大城,汇入环城公路的车流,我们又回到伊斯兰世界,大小清真寺从车窗外掠过,我已熟识它们的方位.一位自新疆入籍土耳其的女士快乐地陪同我们,听她唱歌般介绍种种古迹,才知太多景点还没去过,选了几处,匆匆一到——希腊东正教主教堂的金碧辉煌、卡里耶博物馆的镶嵌画,上篇描述过了.一座庞大的罗马地下水宫就在圣索菲亚北侧,为抵御外敌而储蓄水源,由查士丁尼大帝修建,石柱森然,如整座雅典神庙被移入地下,幽暗的池水中,肥鱼游弋,如在阴间.奥斯曼帝国新皇宫适逢闭馆,不去也罢.使我懊悔的是初到几天懵然错过的古城墙,延绵二十余公里;城南部分建于罗马时期,残破断续,包围城郭西北段的是拜占庭城墙,墙体与箭垛大致完好,墙外车流浩荡,墙内民居累累,每一城门巍然高居,夕阳逼射;那才是“汉家陵阙”啊,论年资,这里的城墙远胜于北京.

早些天自旧皇宫远眺,坡下的城墙外,环城高速,连接海湾,对岸即是亚洲——这是从未有过的地理经验:对岸就是亚洲——穿过建于七十年代连接欧亚的大桥,大桥彼端竖着告示牌:“欢迎来到亚洲”.登坡俯瞰,过于辽阔,简直无从感兴,唯见伊斯坦布尔三分半岛融在天海夕阳中,市声远嚣,密匝匝布满民居和楼宇,全城一千七百万住民,与京沪人口等量.返回大桥的此端,告示牌大字:“欢迎来到欧洲”.南岸有一座富丽的宫殿,据说拿破仑在此下榻;北岸有十八世纪的清真寺,装饰繁复,连着码头,是城中时尚区,恋人和雅士们散坐着,连同昏睡的大狗与垂钓的闲人.岸边海水清澈见底,彩色卵石反射夕阳光,简直夹金带银的镶嵌画.头一次亲见活的海蜇,薄润透亮,上下浮动,其状怏怏.海中缓缓移动的大轮船多好看啊,鸣笛,冒着烟,相对驰过,隆重而傲然,透过高桅可见三岸的寺塔,这真是一座适度摩登的古城,而晶莹海水竟看不出丝毫年龄,如以弗所青草一样.

每到一国,粗粗游历,我总为文物所囿限,不了解眼前的国家.不看电视,不知人民如何娱乐,也无缘探访一份人家,只能东张西望:巷口小男孩一脸焦虑呼喊楼上的玩伴,凝着鼻涕,活脱阿巴斯影片的主角;窗沿的娘姨擦玻璃、抖地毯,满面辛劳,不见苦相;博物馆的成群小学生会有孩子脱队朝我快步走来,昂然叫声,“哈罗!”一家小店居然有位男子就着祖传织布机亲手纺织,周围堆满和中国江南一模一样的土麻布.旅游区兜揽生意的少年俊得离谱,眉峰如刀,唇线历然,全副紧身西装,教我们怎样抽水烟.地毯店掌柜报价的表情总像发誓:“相信我,朋友!”第二世界的男人都说这句话,顷刻,土耳其苹果茶端了出来.交易成功,立刻伸手来握,小伙计手脚麻利卷好地毯,满脑袋细密的卷发证实古希腊雕刻有根有据,绝非胡来.

除了民风淳良,我对土耳其文艺,一无所知.帕慕克的小说至今未读——我实在到了读不进小说的年龄了——唯一读过的土耳其小说是在二十年前,却是感动至今:一位给全镇挑水的汉子死了,当地风俗,家家给丧户轮番送饭,过后,三餐无继,寡妇一筹莫展,大儿子病倒了,小说结尾弟弟悄声问妈:哥哥几时死?母亲惊痛,喝止孩子,弟弟说:哥哥死了,邻居又会来送饭啊.

这就是文学吧,托尔斯泰想必推崇,而且读了会哭.我所认知的伊斯兰文艺仅在阿巴斯的影片:不知何故,土耳其里巷平民给我的好感总有阿巴斯式的细碎善良.

忽而想起从未看过土耳其电影,也不知她的近代史.十九世纪末叶,中国被称作“东亚病夫”,土耳其也曾被西方讥为“欧洲病夫”——如今所有场合,甚至荒郊的加油站,都有国父凯末尔的照片或雕像.旅游册警告不可批评这位深受爱戴的民族领袖.1923年,凯末尔结束奥斯曼统治,创建共和,奠定政体(其时五四运动才刚兴起,两岁).他懂得藏富于民,不没收富豪的财产;奥斯曼皇室比沙皇幸运,被请到国外;在野党要求革命,凯末尔说,共产主义不适合土耳其,你们去俄国吧.迄今没一位当政者超越他的声望或篡改他的建国大纲——论共和理念,他像孙中山;行伍出身而至于统领国家,他像袁世凯.这是比附,我知道,各国的历史与机缘无可比附,可确定的是,他身后没有土耳其的与,国家也未遭遇强敌入侵和自己的洗劫.请看钞票上的凯末尔肖像,真的,加上八字胡,酷肖孙中山.二战后,胡适奉劝蒋委员长效仿凯末尔有生之年使反对党合法化,当然,蒋未接纳,后面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

土耳其.这篇文字的开首曾欲接引叶芝的诗句,参照六个译本,不复早年阅读的印象了,唯取诗名:“航向拜占庭”.待写就,委实难以切题.我今徘徊以弗所断垣与君士坦丁堡城墙,全然忘记字词中的拜占庭.曾有四百年,这里是雄踞世界的第一大都市,倘若攻城的推迟发明,君士坦丁堡继续固若金汤,城中住着朗朗背诵《荷马史诗》的公民.不提建筑与镶嵌画,知道吗?交响乐成于欧罗巴,而和声、重声与混声的语言,初起于拜占庭.不消说,今日斯拉夫诸国的文字和信仰全般端赖东正教:这是拜占庭大可居功的一千年吗?欧洲人的历史之念直指古希腊,但有人记得,漫漫中世纪,希腊的魂灵长期托寄于有容乃厚的拜占庭.今日辐射全球的大文明自是西欧与北美,单说文艺吧,我们不易标举某一品类、种属,源出拜占庭.那是拜占庭不能吗?出于我未知的历史与命数,这文明似乎有如温焰的搏动,未予发扬而勃兴.叶芝何以百般心仪拜占庭,是因希腊与希伯来两大文明在那里的浑然相契、默然相守吗?“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这是拜伦《哀希腊》的首句.他献身希腊解放是为欧洲文明的正朔,而这公案的前因与内因,恐怕是拜占庭于十五世纪的轰然沦亡,默默成全了但丁身后的欧罗巴:当其时,全欧洲目击了文艺复兴的爆发力……在土耳其走走停停,我从空中似可感应这邦国由来已久的沉寂与纠葛,犹如被历史远隔的闷雷,也像是几厚册文意相殊的大剧本.初会的土耳其人常会问道:你怎样看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他们要问?出于如中国人一般急于寻求外界认同的心态吗?当我迷失于以弗所、圣索菲亚和蓝色清真寺,这些完美而殊异的神迹向我诘问:同文同种,历史连贯,顺口周秦两汉魏晋唐宋的中国人,如何解读土耳其?

据说丝绸之路的逶迤西去,十字军的浩荡东征,重要据点即是君士坦丁堡,其间,尚有多少历史的消息有待窥知而修习?短短不到两周,我的无知在这里汇合了.

现在我要将心神摇动的一瞬,留给结尾.无关寺庙,无关希腊,而是四位男子的默默旋转:那是一场安排在中世纪古堡的演出,剧场呈圆形,观众团团坐满,舞台在.五条汉子通身古袍坐在墙侧起奏了,琴,笛,鼓,箫,无乐章,不分段,是古老西亚的曲调,喃喃颂唱,不抑不扬.四位身披黑氅的青年入场了,悄然英俊,莹白的脸,黑须沿着两鬓汇聚下颚,高耸的毡帽据说象征墓碑.他们并排站定,在颂唱声中褪下厚氅,露出白衬衫与白长裙,左臂拢抱右肩,右臂拢抱左肩,垂头默立.良久,一个接一个,移入圆心,兀自旋转,旋转,旋转,白裙渐渐鼓起,飞舞,呈波浪状,越转越快;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双臂舒展了,伴随旋转缓缓向两端平摊,随即扬起,高过头顶,脸颊轻靠左膀或右膀,闭着眼,鼻梁更其端直,好似倾听自己,昏过去了,同时轻盈、规律、无比专心,逐渐猛烈地旋转、旋转、旋转.

颂唱继续,一圈接一圈的旋转沿着舞台边缘依次闪过去,转回来,又闪过去,再转回来,约三四分钟,渐如停歇的风扇,缓缓放慢,止息,裙裾垂落,又复一排站定,左右臂抱,默然垂首——接着,重新开始,旋转,旋转,越来越快,犹如被看不见的手解除捆绑,他们的双臂再次舒展摊举,昏过去似的,旋转,旋转,直到放缓,回复静默,左抱右臂,如是者三.颂唱停止了,青年一声不响,没入后台.

这不是舞蹈,而是古老神秘主义苏菲教派的托钵僧入会仪式,始于中世纪.每夜,全城有几个场所售票表演.之所以被称为旋转舞,是因专事收纳男丁,被不同政权禁止,禁之不止,二十世纪中叶遂允许作为舞蹈,公开表演——所有舞蹈,尤其现代舞蹈,变得不过是舞蹈了.这自我旋转的“表演”只有单一的身体语言,仿佛念经.相传苏菲教义的灵感来自印度瑜伽派和古希腊的新柏拉图主义——这是身体的哲学语言吗?何其专心致志,怎么说呢,全副身心的high,我从未见过这般隆重的癫狂,飞旋的入定,在旋转中不顾一切,一切归结为旋转,始终闭着眼,状若无我,旁若无人.当臂膊在旋转中解开而升举的一瞬,那无言的狂喜,望之心惊.音乐不为旋转伴奏,径自行进,一如他们自己旋转,复由四人的旋转,构成旋转的圆周与圆心.

不可能,也不该描述这旋转.回旅舍关起门,我立刻转了两转,旋即不支.那位男童没在空地上猛然发疯似的兀自旋转吗?我们永远遗失了一心一意的专注与自喜.信从并不单是跪拜与祈祷,最高的虔敬,尤当身心献给虔敬的最初一瞬,那夜,我知道可以是不停不停地旋转——就像每次结束异国的旅程,回到北京,我再次确认自己远远不了解人类,不了解世界.

(选自陈丹青《无知的游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请作者与本刊联系,以便支付稿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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