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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相关论文范文集 跟我的余虹方面论文如何写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论文网范文 类别:发表论文 2024-02-12

《我的余虹》

本文是方面有关毕业论文提纲范文跟余虹有关论文写作技巧范文。

余虹是几年前给我们家带孩子的保姆.她真名叫什么我和我爱人已经不记得了.不是我们健忘,是我们一开始就喜欢叫她余虹,叫习惯了,就懒得去记她那个俗气的本名.至于为什么叫她余虹,而不是其他名字,是因为她喜欢郝蕾,而郝蕾演过的最有名气的角色,莫过于《颐和园》里的余虹.在中产圈层,喜欢一位小众并有才气的艺人,是有品位的证明,大家呢又都乐于证明白己有品位,所以要找到一个喜欢郝蕾的人并不难.一个喜欢郝蕾的保姆,却是让人意外的.这么说没有半点贬低保姆这个职业的意思.职业本身不分贵贱,有贵贱之分的是同一个职业里不同从业态度的人,身处某个职业却不好好钻研业务而老是琢磨些旁门左道的,那就是这个职业里的下等人.要这么说的话,“下等人”在如今这个世道里还挺多的.比如,我前天刚刚见过一个人,我不知道该叫他作家,还是别的什么,他名片上的头衔是很多的,某某公司的董事,某某协会的副主席,某某大学的客座教授,某某商会的秘书长,当然他也自费出过书——好吧!姑且也算他是个作家.话说这位仁兄是去年开始突然想当作家的,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我不曾考证过,我只知道,就在他这个念头…现的下一个月,我刚敢于说的那本白费书迅速出笼.他是不惮于拿着他的白费书到处送人的,加之像他这样的人精力旺盛,每天都能在各种各样的饭局里现身,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在送书.像他这样的人,又很精明,他敏锐地发现身上多一个作家头衔,别人在心里面评估他的社会身价时,会给个更高的价位,这个发现让他如获至宝,他在各种场合都发誓要真的去当一个作家了.然而他有那么多的人与事要去应付、周旋,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先埋头看几年的书,要近乎闭关地先练几年笔,到此才可以拿着自己的稿子去向杂志社、出版社投石问路,这也才只是个开始,后面的路还很长……他这样一个大忙人、社会活动家、职业商人,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那真是希望渺茫.怎么办呢?他有他的办法,这不,他找到了我,希望我能给他,当一次隐身在他背后的影子作家,当然,也许不是一次,如果我们的第一次合作好的话,可以第二次、三次……可以长期合作.至于的条件,也还不错.为了说服我替他,他用向我透露秘密的语气悄悄跟我说,他知道某个很有名的作家现在已经不大能够写得出来了,他现在的有些作品,其实是有人的.又说,如果我不想给他,他给出来的条件大可以迅速找到别的人士.他的意思,至少不是一件极少发生的事,被的、想、愿的,都并非个别人.我能说他在胡说八道吗?毕竟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谁也难以知道真相.算了!我只能说,如今这个社会上, “下等人”真的很多,真的是很多啊.这位仁兄在我评判人的标准中就属于“下等人”.依我所见所闻,在作家这个圈子里,像这位仁兄这种莫名奇妙跑出来要当作家、很快把自己搞得比那些视文学如同上帝并多年如一日钻研写作的真正作家还要火的人,他们并不是个别人.不再说作家罔里的事了,还是打住,说回到余虹吧.

得从好几年前开始说余虹.2008年7月,我们需要给刚出生的女儿找一位月嫂,家政公司推荐了余虹.余虹的资料其他地方都正常,唯一反常的是备注栏,那儿标注了两个莫须有的信息:单亲妈妈、刚从琉城来.就在上上个月的5月12号,四川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琉城是几个重灾区之一.那个7月,全国人民依然笼罩在大地震带来的悲痛中,我和爱人吴宓看着备注中的“单亲妈妈”和“来自琉城”,心一下子揪紧了.特别是我,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以一个作家的身份频繁往来于成都与那几个重灾区之间,听到、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悲剧,来白重灾区的人和“悲剧”这个词之间可以划一个等号,那已经是我心里的一个习惯性逻辑.那天,看到家政公司提供的余虹的资料,我就下意识地认为,余虹在这场大地震中痛失了一些亲人——包括她的丈夫.我和吴宓打算以极大的同情心迎接余虹的到来.

我们的心理戏是多余的——我们的习惯思维是怎么产生的,那真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余虹只是刚刚离婚而已,她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场地震中幸免于难,她的前夫之前和之后都活得生龙活虎、始终热爱偷情.不过要不是地震,余虹的离婚官司可能还要冉拖一拖.跟前夫结婚半年她就开始闹离婚,前夫不干,就总有人来调解,任余虹多想离也离不成.那年5月之后,政府部门的人被地震带来的一系列事务忙得团团转,突然就不能把时间和精力牺牲在离婚调解这种事情上了,就这么离掉了.这里必须补充一句,琉城是一个化名.为什么要用化名?严格讲,在余虹的这个故事里,用真实的地名也没有什么问题啊.这是吴宓的建议.吴宓对我做作家没有别的要求,就要求我写任何东西措辞尽量慎之又慎,如果我惹出什么麻烦来,那是一个家庭的麻烦.看!审查无处不在啊.不过,这样的审查我还是乐于接受的.接受,是对夫妻恩义的一种同馈.

余虹的学历是高中肄业,她是1985年生的,像她这种年纪,学历真是太低,要想在成都这样一个新一线城市迅速立足,倒是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的漂亮好好用一用.余虹的漂亮是一目了然的.她刚在火车北站下车,就被一个女的盯上了,说是要帮她介绍工作,但是余虹听她闲扯了几句之后就弄清楚对方要介绍她去当鸡.余虹把她骂了一顿,用尽了各种脏话,把街上看热闹的人都给惊呆了,他们都没想到外表漂亮、清冷的余虹骂起脏话来不比一个泼妇差.

对于漂亮,余虹是这么想的:这玩意儿么,该用的时候就去用,不该用的时候用了,倒显得你没有其他资本了.这是余虹当时的观点.以后的很多时候,她还是这个观点.一般人不见得有资格说这个话,但是余虹是有的.换句话说,只有资本太多的人,才会抗拒自己去利用漂亮这种资本.余虹除了漂亮,可以被她利用的资本多着呢.过去这些年,年少轻狂的她在别人眼里甚至是个恣意挥霍个人资本的人.

初来成都的余虹这次要看看仅仅靠她的勤劳和善良能不能迅速找到一个工作,于是她离开火车北站就去了一个家政公司.家政公司得知她孩子才两岁半,觉得她带孩子肯定行,就建议她做月嫂.余虹同意了,第二天就被公司安排培训.本来培训要一个礼拜,余虹脑子好使,一天过关.等于说,余虹来成都第三天,就去给人家当月嫂了.当然了,这儿的“人家”特指我们家.

来我们家第三天,我们和余虹聊到了“单亲妈妈”和“来自琉城”的由来,余虹告诉我们,这个特别说明,其实是家政公司依了她的要求加上的.余虹说,特意加上这个说明的目的,是想让雇主更清楚地了解她所有的信息.要对雇主负责的嘛,余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

余虹还真是一个想问题周到的人,周到得快让我们觉得这是一种“把丑话说在前头”的狡黠.但等到跟余虹相处久了,我们相信那真不是狡黠,仅仅只是余虹这个人想任何事情都比常人想得多那么一点而已.理由就是这么简单而纯粹.

余虹从小就是这么一个“想得多”的人.小学时候她曾被班主任老师公开羞辱,理由是跟同桌在课上交头接耳.余虹心里很清楚,真正原因是她漂亮又聪明伶俐,而跟她交头接耳的同桌长得丑还笨,重点是,同桌是班主任的女儿;班主任用这种方式为女儿报仇,可见爱女心切.

那个时候余虹才9岁,那么小就能看得透人性,天资真是好啊.但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看得透不等于能承受,余虹挺伤心的.她一路从学校哭到家.学校在乡政府旁边,她家在本乡相对偏僻的一个村子里,加起来快二十里地,她要走两个多钟头,这个时问足以让她用好天资来解决伤心这个问题,等她到了家,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余虹不想让父母知道这件事情.她老实的父母比一般人不懂得处理自己的情绪问题,如果知道了,会拿着刀去学校捅人的.余虹千思万想后决定向父母瞒住这件事.

瞒是瞒住了,但是这以后余虹心里面落下了怨气.当然是埋怨父母.余虹想,应该有很多蛛丝马迹,提醒过她的爸爸妈妈去追问那件事情,可是他们两个居然错过了所有的信号.他们该有多马虎,该有多笨,才能让她把那事瞒住多年.余虹不能接受人那么迟钝,更何况那两个人是她的父母.余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嫌弃她父母的.

余虹的高中肄业可以说是为了摆脱父母,当然,想要成功摆脱父母,光是肄业还不够,还要配上结婚这种社会行为.余虹高中是在琉城县城里上的,她那么漂亮,平时又寄宿在学校,要想不遭县城里那些不安分的小年轻追逐,那是不可能的.有一个男的,看起来是个有能力的人,在余虹上高三那年开始在校门口对余虹围追堵截,余虹对他其实也算是一见钟情,一冲动就退学跟他同居了.才18岁就把自己一股脑儿地扔给了一个并不了解的男人,余虹那个时候也真是太不把自己的漂亮和青春当回事.同居一年余虹怀了女儿小雯,就结婚了.

男方其实是想跟余虹过一辈子的,所以他在得知余虹怀孕的时候不是想着怎么甩掉余虹,而是想办法找关系让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她领得到结婚证.也正因为男方是铁了心要跟余虹过一辈子,所以,他婚后在外面继续胡搞,每次都会精心策划,平时生活中也尽可能地不让余虹察觉到他的劣迹.

事情就坏在余虹太聪明了,她在捉奸方面简直是个天才,不需要任何确凿证据,仅靠一点直觉,就能现场捉奸.捉奸第一次,余虹跟丈夫谈判,只要他收手,日子就照过.这个男的满口答应,但照搞不误,只不过余虹的愤怒促使他下一次策划得更精心而已.余虹没有辜负她的捉奸天才,他再缜密,她也能找到漏洞.就最后一次交谈.这次的论点是,别把她当成傻子.他在搞外遇方面尽显聪明,如果她被他欺瞒成功,那就是她傻.她可不傻,有能力跟他斗智斗勇,可生活如果变成了一年365天的斗智斗勇,那是很悲哀的.

我和吴宓第一次知道余虹18岁高中肄业、19岁结婚,很是为余虹惋惜,余虹自己不以为然.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为她惋惜了,就只好开她的玩笑.我们拿她3年零9个月的婚姻里智斗丈夫的事开刀.那天汀苏卫视正在播《》,我就对余虹说,余虹,像你这样的侦破天才应该报名参加《》,说不定你比王昱珩还厉害.余虹说,大哥,你真的觉得我可以?

余虹这么回答,不代表她真的想去参加《》,但能够说明,她是很清楚自己比一般人聪明的.她属于那种聪明并且对自己的聪明充分自知的人.

那天吴宓还当着余虹的面大发感慨,吴宓说,余虹啊,你是被你的出生拖累了,如果你不是出生在农村,而是像我们一样出生在城里面一个多少还像样的家庭,父母也有点文化和见地,以你的聪明和美,你现在说不定是个律师、医生、公司高管.吴宓的意思是,人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扒拉了一下,有的人当时被扒拉到好命运这一边去了,有的人被扒拉到坏命运那儿去了.余虹就是没有被选中进入好命区,我和吴宓还行,给选到了不好不坏的那个区间.

吴宓说这个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余虹心里对自己的出身有多懊恼和不满.她嫌弃自己的出身,是我们后来慢慢感觉出来的.

余虹差点成为一个作家.我是说真正的作家,不是“下等人”那种.此事冈我而起.

在余虹刚到我们家来的2008年,微信和微博这两种现在很火的社交软件还没出来,爱写点东西的人,很多都喜欢用博客来展示文才.有好长时问我不知道余虹也有博客,也在博客里写东西.有一个人经常来看我的博客,开始我没留意,直到2009年的一天我发现这个人进了我的博客后会迅速把留下的“脚印”删掉,这反而引起了我的关注.我第一次点开这个人的博客,发现里面隔一个月发一篇文章,都挺长.我点开一篇看了看,写得挺有感觉的.我给这个人写了私信,谈了谈我的读后感.第二天余虹来到我的书房,吞吞吐吐地对我说,这个人是她,如果她的文章还有可取之处,请当面指教她.若在之前,我听她说“指教”,就当之无愧地受领了,但是那天她这么一说,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互相探讨.我始终对写作有一种敬畏,遇到真正有写作天分的人,我会油然生出一种尊敬,好像说要是我不尊敬这个人,文学会站在这个人的身后对我横眉冷对似的.

从那一天往前推,余虹来我们家快一年了.吴宓坐完月子后,余虹作为月嫂本可以结束她的工作了,但她却提出来,要继续在我们家干,当然是一个普通保姆的身份.余虹话语间还带了点白责,说怪她以前没给人带过小孩,没经验,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带了麦逗这么些时问后,她对麦逗有了很深的感情,不舍得离开我们家.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以前我们也没雇过保姆,在成都又都是外来人口,不太跟人打交道,几乎没什么朋友,我们的情感需求是浓烈的,所以我们跟余虹一样,对她也动了感情.最重要的是,余虹带孩子不一定专业,但用心、有真情,她在小孩子面前白有她的个人魅力,麦逗早就把她当成除了我和吴宓之外的另一个亲人了.

既然我们和余虹相处得那么好,我就忍不住想去帮余虹圆一个梦了.在一篇博客里,余虹说到过,她小的时候是做过作家梦的.有个省内的商界大佬年轻时是个狂热文学爱好者,为了圆自己的文学情结,联合一家知名网站办一期写作培训班,地点就在成都,为期7天.我有个朋友恰好负责这次培训班的外勤,我就托他推荐了余虹.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说得难听一点,我推荐余虹去参加一个写作班,多少带有一点促狭之意.我很想看看,像余虹这么一个漂亮而有写作天分的年轻女性,去了那样一个写作培训班,到底会发生什么.文坛这种地方,从来就是出故事的地方.像我们这种没有能力犯故事的人,听过太多的故事忍不住也想成为某个故事的参与者,哪怕我在其中扮演的只是一个群演.

去培训班报到前一天,余虹爱多想的毛病又犯了.多想出来的那部分,全是顾虑.余虹问我,当作家好吗?我说,好不好要看怎么比.跟保姆比,作家还是要稍微舒服一点,当然了,前提是你真的成了作家.余虹又问,我能当作家吗?虽然我小时候就爱看书,四大名著我小学三年级就读完了,但是我的作文被老师骂过的,说我阴暗.我说,骂你的是小学里那个班主任吧?余虹说,对,是她.我说,坏人的评价不能作数.余虹说,可是我学历低,高中都没念完.我举了两个当红作家的例子,我说他们还初中学历呢.学历并不是成为作家的必要条件.更何况,现在搞个学历也容易,就说我列举的那两个作家,他们成了名之后,就有高校要特招他们去读研究生呢.余虹说,初中学历怎么报考研究生?我说,在网上买个函授本科学历,两个月就可以办下来,然后不就可以去考研了?余虹吃惊地说,还有这样的啊.我说,对啊.余虹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不那么自卑了.我说,你相信我,我是有判断力的.余虹的性格终究是直接的,她又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收入.当作家一年能挣几个钱?我当然只能跟她讲纯文学圈的情况,别的写作圈我不了解.我说现在国家对作家挺用心的,各级政府对作家都有不同名目的扶持,写得好不但政府有奖励,杂志还奖,而且现在稿费标准都在涨.你要是出名了,一个巾篇小说发一下、转载几下,再要是得个奖,说不定有好几万呢.余虹大吃一惊,到底是几万?我随口说,著名作家发一发、转载几下,再往书里一收录,加起来少说也得三四万.余虹吓一大跳,我一年都挣不到四万.我说,当作家比当保姆前景好吧?余虹大声笑了起来.她这么一笑,让我发现她今天跟我聊了那么久,问了那么多问题,其实心里一点都没认真过.她对什么事情真正地认真过呢?那次,我看着余虹,心里面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余虹笑完了,说,不见得吧.大哥,你就是作家,我也没见你一年挣几个钱,都是姐姐在挣.这个问题问住我了,要如实回答,我就得跟余虹说我对文学圈的真实看法,余虹毕竟还不是文学圈里的人,不该跟她说,何况我从来不跟挚友和家人之外的人说我对文学圈的看法.我活到这个份儿上,对包括文坛在内的这个社会比较无奈.我表达无奈的方法是假装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看法.对人生有幻想的人才爱表达自我,对人生不抱幻想的都知道你表达不表达都一个样.于是,我耍了个滑头,我说,正因为我有吴宓养我,所以我不想挣这个钱.你不一样,你会想挣的.只要你想挣,就能挣得到.

余虹终究还是对这次培训有了认真的态度.她特意去优衣库买了一套带点民族风的衣服,化了淡妆,踩着一双白底编织鞋,夹了一本世界名著,紧张兮兮地坐到了作家培训班上.教室很大,坐了好几十个学员,他们都是从省里的各个市县来的,她旁边一个男学员开玩笑说,余虹你不应该那么漂亮,在这儿文学是主角,漂亮是喧宾夺主,所以你犯忌了.余虹心里面一股热流轰隆隆地奔涌了一下,她想,有文学的地方就是不一样,那么貌不惊人的一个男的.简单一句话里包含了奉承、不满和幽默.余虹想起她的前夫和父亲,前者一开口就是俗气的市井话,后者只知道种地,面对生人说一句整话都得脸红.余虹心头蓦地一冷,她按照自己的心理惯性埋怨起自己的父母来,自然地,也免不了埋怨自己的出身.余虹心里面一直觉得,像她这种出身低微的人,如果不是天才,是很容易被埋没的.反过来呢,出身好的人,只要不是蠢货,多半不会过得太差.出身特别好的话,蠢货都不用过差日子呢.余虹就这样思绪泛滥,目光里面就有很多的情绪了,那些眼睛里的情绪在现场的人看来就是光,这些光投射到前面十几米远站在讲台上的授课老师上.这个授课老师姓劳,是从一个知名文学刊物来的,余虹目光中的光芒锁住了他的目光,他心里面想,这个女学员眼睛里面有内容,她就是这个培训班开办的日的,是他必须从几十名学员中挑拣出来的文学潜力股.

晚上吃饭,余虹因为漂亮与另外两个女学员被组委会的一个工作人员安排代表学员给几个老师敬酒.余虹刚给劳老师旁边的老师敬了酒,正要给劳老师敬,劳老师先站了起来,说,你是不是叫余虹?我刚刚看了你的习作,很有灵气啊.过来培训前,按要求余虹是交了两篇习作给组委会的.大概劳老师趁着上课结束与吃饭之间的片刻时间匆匆浏览了余虹的习作.余虹窘迫地站在劳老师身边,因为没有料到劳老师会这么重视她而有点不知所措.劳老师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啊,马上用一系列的问题避免了冷场.你是十什么的?你家在成都吗?你很年轻啊,你有18岁吗?最后那个提问当然是一种善意的玩笑.余虹对于在这种场面上如何措辞一无所知.她这种人,平时是最讨厌玩心计的,但是真要遇到了某种重大时刻,需要她玩点心计,她还是能玩得很像样的.余虹就藏起说话直接的习惯,充分调动了自己的聪明劲,最后她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一副羞涩而沉默的样子,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那样或许会让善于洞察人性的劳老师认为她装,多少把自己的性情表现出来一点吧,这样好一点.想清楚了,余虹就轻浅一笑,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劳老师,说,劳老师,我先干为敬.她一饮而尽,动作朴素而有力度,她又有漂亮作支撑,所以整个人在那一刻令人瞩目.全体桌上的老师都为余虹鼓掌.余虹挨个儿走过去,在每个没敬过的老师那儿都先干为敬了一下.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酒量那么大.

余虹没费一点劲,第一天就在省文学界出名了.

但是余虹出的名在为期一周的培训班结束之后,立即变成了别人口中不干不净的八卦.我在上无意间跟负责这次培训班外勤的那个朋友聊起了培训班.这个朋友给我发了一个怪异的表情后就转换了话题.要不是我穷追猛打,他一定是不会说的.到底还是说了.余虹是你什么人?就是上次我帮你推荐给培训班的那个女的.先前我请他推荐余虹的时候,没有透露余虹是我们家的保姆,我骗他说我们是通过博客认识的文友.现在我又把先前的说法拿出来,作为给这个朋友的回答.朋友又发了一个怪异的表情,接着说,这个女的不简单啊,那么几天工夫,就把一个培训班搅得翻江倒海.我的心一阵狂跳,果然如我所料,漂亮的余虹引起轩然大波了.我急切地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她?朋友说,现在是个传谣时代,对任何传言都应存疑,余虹是你朋友,你自己去问她.

说这个话的时候,其实余虹已经从培训班回来几天了.回来的这几天,余虹没有跟我和吴宓谈起培训班里发生的任何事,只是有一天她怪头怪脑地跟我来了那么一句话,她说,我不应该去参加那个培训班.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说,太费劲了.我说什么太费劲了?她说,跟那在一起,费劲.过了老半天她又说,我当不了作家,费劲.我要愿意费这个劲,干什么不行?非得去干这个?我正要开导她呢,她仿佛看到了我的心思,冲我撇了撇嘴.大哥,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去当作家的.

要不是我朋友那样说,我还真不会知道余虹在培训班里发生的事.她自己一定是不会说的,就像她9岁的时候被班主任老师羞辱了之后竭尽全力向父母隐瞒那样.经我再三追问,余虹脸色凝重地跟我谈了一次话.

大哥,是你帮我上这个班的,你知道如果别人知道我跟你是保姆与雇主的关系,他们会怎么想我和你的关系吗?

就保姆和雇主的关系啊.

不是这样的.他们会觉得我们不仅仅是保姆和雇主的关系.

这倒也对.我和吴宓现在不仅仅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保姆了.我们除了保姆和雇主的关系,可能还有点像……兄妹.

大哥,你别装傻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余虹在说什么,保姆和男主人,而且是被视为家人的保姆和男主人,只要加上一点点的逻辑,就成了一篇小说.人们想问题是喜欢偷懒的,就像当初余虹备注上的“单亲妈妈”和“来白琉城”让我们瞬间认为余虹刚死了丈夫那样.除了想问题爱偷懒,人们还要去满足他人制造八卦的本能.余虹是在说这么个意思.

据余虹说,培训第四天,她拿了一篇新的文章到劳老师的房间里去了一趟.这篇文章是她熬了两个通宵写出来的.她之所以那么着急地赶出一篇文章,完全是因为她看出劳老师对她的欣赏,她要趁着劳老师还在成都的时间赶紧再多写一篇给他看.那天她在劳老师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听劳老师说话.除了文学,劳老师还说别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很放松,也很愉快.劳老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把余虹都听懵了.无所不知的劳老师在余虹眼里像一尊佛,全身笼罩在一种光辉中,这种光辉当然来自余虹的想象,有一个词专门用来解释这种特定的光辉,那就是,崇拜.余虹过往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杰出的男人,所以她也没有得到过把一个男人想成佛的机会.劳老师坐在床上,余虹隔了一米远坐在椅子上,与椅子一起沐浴着劳老师的光辉,她感觉到椅子灼热着她的臀部和双腿.门一直是开着的,只不过中间有个学员也进来给劳老师递习作,走的时候顺手把门带上了.余虹人还没从劳老师房间里出来呢,一个八卦迅速诞生了.

余虹听到这个八卦,那已经是培训班结束那天了,是在结业散伙饭上.余虹有酒量,那天心情也好,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在田野上可以随处撒野的时光,端着酒杯撒着欢儿地满场跑,跟人碰杯.劳老师已经提前走了,她就给别的没走的老师敬酒.中途她偷偷多喝了一杯,箅是在心里面给劳老师敬酒.跟她组队出来敬酒的一个女学员看到了余虹这个多余的动作,居然一语中的地笑着对余虹说,余虹,你怎么自己对着空气喝了一杯酒,你这是在给一个不在场的什么人敬酒吗?这个人是谁呢?哎!应该是劳老师,对吧?余虹大笑,你说什么呀?哪有给不在场的人敬酒的道理,我是今天太高兴了,馋酒.那个女学员就吃吃笑着向余虹挤了一下眼睛.余虹忽然浑身一震,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进入了通灵地带.她端着空酒杯站在那儿冷静地想,我自己心里面的想法为什么这个女学员一看就透了呢?看她那种混沌初开的气质,没看出她跟聪明这玩意儿有什么关系啊,她凭什么认定那杯酒是敬劳老师的呢?还有她冲我挤什么眼睛啊,我跟她之间又没有小秘密.余虹琢磨到这儿,心里面叫了一声,坏了!

余虹偷偷把这个女学员拉到门外去,站在没有人的院子里说话.余虹问,你告诉我,是不是班上传了我和劳老师的闲话.这个女学员是有点仗义的,把余虹拉到墙角,小声说,余虹你傻的吗?大家都说你和劳老师好上了.余虹惊呼,我和劳老师好上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事?女学员笑了,那你实话跟我说,你跟劳老师到底好上了没有?余虹的直性子就在这一刻显形了,粗话说得非常娴熟.好他娘个头!劳老师是我偶像,我就是他的一个小粉丝,我跟他能好上什么呀?况且人家有老婆有孩子,说我跟劳老师好上的人,是想说我三观不正吗?啥子意思呀?想打架?女学员夹着潜台词说,余虹啊,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余虹又一下子怔住了.难道还有什么事?女学员说,想想也正常,这些个事情呢,都是跟你有关的,组委会的人不会跟你讲,学员们也不可能跟你讲,所以弄到现在,就你一个人不知道.余虹急了,到底还有什么事?女学员说,劳老师为什么提前走?还不是冈为你?余虹被她越说越懵,因为我?女学员说,班里有个学员写了封匿名信,检举劳老师重女轻男,除了重女轻男,还重美女,轻不美的女学员.劳老师被请到培训班是拿了上课费的不是吗?拿了钱就要对任何一名学员秉公对待,可他偏爱个别美貌女学员,专门给她上小课,这是利用上课之便谋私利,其行可诛,必须揭发.

女学员说到这里要走.余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你别走,你说说清楚.到底是哪个学员写了这封检举信?我要去找他理论.女学员说,组委会不想事情闹大,替检举者保密,但是,大家早就猜出是谁了,不过抱歉啊,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他要是知道是我告诉你的报复我怎么办?余虹知道自己跟这个女学员还没铁到那个份上,要人家冒着被报复的风险告诉她匿名者,是要求太多,人家告诉你这么多,已经够仗义了.于是余虹放开女学员的手,说,谢谢你了,你快进去吧,不然真要是被那个人看到你了,那就麻烦了.

在这件事上余虹能被瞒到“世人皆醒,独我不醒”的地步,那是个意外.要不是她太过仰视文学,潜意识里觉得文学圈不同于市井,忘记把自己的聪明带到这个培训班上来,她怎么可能遭此蒙蔽?现在余虹知道了,哪个圈都一样,所以无论进了哪个圈,不带脑子上场,是要遭报应的.余虹现在要把沉睡的脑子唤醒,提着它上场了.她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剑,身体冷硬,步姿严谨,从院子外面进入餐厅,一手提起一瓶酒,一手端起酒杯,在一片嘈杂中开始走来走去,给每一个男女学员敬酒.她目光如同一支高温焊笔,扫过每一个学员的脸,不放过他们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当年.她前夫的秘密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被攻破的?还不是靠着天生的灵感?现在,她又要靠它来逞一次痛快了.她想好了,弄清楚了这个写造谣信的人是谁,就假想手上的酒是一杯浓硫酸,泼到他脸上去,让他终生记住,做小人是可耻的.今晚是最后揪出这个人的机会,过了今晚,培训结束了,这一场戏就散场了.

余虹的侦破潜能就在这个晚上再一次被她无限激发,没过多久,她的直觉就告诉她这个人是谁了.就是第一天在课上说她漂亮是犯忌的那个丑八怪.余虹敬到他那儿的时候,卖了个关子,说,请原谅,我要最后才给你敬,你现在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个人一愣.余虹用手指朝下,勾了勾他,示意他把耳朵支过来.这个人警觉地跳到一边,叱问余虹,有什么话公开说,我虽然没有老婆,但我有女朋友的,不跟别的女人咬耳朵.余虹偏要把嘴支到他耳根子边上.是你吧?余虹一个字一个字小声说给他听.那个人的脸抽搐起来.余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先前毕竟只是直觉,他先警觉后抽搐,这两个表现,让余虹坚定了他就是检举者的想法.但是余虹暂时还是不能完全确定的.余虹便用更小的声音,快速而果决地说,培训班领导找我谈话了,他们希望我不要计较你.那个人愕然.余虹说,江湖就那么大,有胆做,也要有胆让人知道啊.那个人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起来.就是他了!余虹一巴掌拍到他脸上.

这一巴掌,是替劳老师打的.余虹说.

下面还有一巴掌,是替文学打的.你这种小人,不配搞文学.

余虹又来了那么一下.那个人长得瘦,余虹打得那么轻,他居然跌到桌子下面去了,撞倒了两把椅子.喜欢造谣生事的人,不用别人推,都会跌倒的.祝愿他栽更大的跟头.

余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在心里面给她下了个断语,她这样管不好自己的聪明而且脾气说来就来的人,还是别去接近文学圈的好.这个圈子是凡事都需要先把一种优雅的光环铸起来,不能这么真实而直接.余虹自然是早就这么想了,她满腹牢骚,但最后都转换成轻快的语气.这样也好,不做大梦了.作家哪有那么好当的?我才不要去当.文学么,心里面喜欢喜欢就好了,像大哥你这样非得去当作家,那是给自己找难题,给姐姐增加负担.我还是干保姆吧,简简单单一个工作,不需要一年365天都跟人斗智斗勇,也养得活人.养得活自己和孩子就够了.

听说余虹前夫时常会到成都来,工作关系,他到成都来出差的机会很多的.这个人要么是不打算轻饶了余虹,要么就是缺口德,他是要说余虹坏话的,跟谁说呢?就跟有可能把这个坏话扩散到余虹这儿的那一部分人,比如余虹表姐的老板的同学的妹妹,这个女的正好是余虹前夫成都对口单位里的一个调研员,也不知道余虹前夫是怎么弄清这个关系链条的,大概很动了些心思,用了些方法吧.他说余虹在成都是有人的,这才是她跟他离婚的真正原凶.

怪不得培训班里的谣言让余虹那么生气,原来那段时问被前夫谣言中伤的余虹对谣言这种东两已经深恶痛疾了.我倒是更愿意接受余虹在培训班上发飙,是她前夫所为给她带来的连锁反应,如果不是这样,那样问题是比较大的.因为如果仅仅是性情所致,那就麻烦大了.在哪个圈子里走动,不需要管好自己的性情?性情这种东西,尤其对女人,管得好,就是风情,给自己谋福谋利,管得不好,那就是祸端.

余虹在我们家做了一年零十一个月的保姆后,我们给麦逗换了个保姆.不是我们对余虹有什么意见,也不是余虹哪里做得不好,她做得很好,也做得很多,远远超过了一个保姆所该做的,可正因为她对麦逗做得太多了,她太投入和尽心了,让我们发觉了问题.

有一天,我和吴宓从外面回来,听到余虹在训斥麦逗.余虹说,你说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长大了怎么办?啊?你现在还小,觉得就是一个小毛病,可如果你小的时候不赶紧改过来,等你成年了就不好改了.我和吴宓面面相觑,不知道余虹所说的麦逗必须从小就改掉的这个毛病到底是什么,只是感到吃惊.余虹显然在关心麦逗的性格养成,这超越了一个保姆该做的,她在充当麦逗的人生导师.其实这都没有问题,一个小孩子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其人生导师,但是,教育孩子不能用训斥,在我和吴宓的教育词典里,训斥这种东西是绝对不能在麦逗面前出现的,我们希望麦逗长大了是一个有修养的人.那天两岁的麦逗居然口齿清楚地大声反驳起来,我说了的嘛,我会改的.余虹不依不饶,你上次也跟我说你会改的,你改了吗?你总是这样,说话不算话.我告诉你,我这是为你负责,不然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个呢.麦逗求饶了,别生气了,小妈!

“小妈”?我和吴宓吓了一跳,几近惊恐地扑进了儿童房.就见麦逗紧紧趴在余虹的膝盖上,哀求地望着余虹.吴宓仿佛是怕麦逗被余虹抢走似的,飞快地把麦逗抱了起来.余虹和麦逗都感到奇怪.麦逗说,妈妈,你抱我这么紧干什么呀?吴宓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赶紧对身边愕然看着她的余虹说,没什么,没什么.咳!余虹,你别多想,我只是有点想麦逗了.余虹冷冷地看着吴宓,这才一天没见,就想成这样了?

我和吴宓觉得余虹与麦逗既然到了情同母女的地步,那么,余虹将对麦逗的性格养成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可是余虹绝不是一个好的性格指导老师.

我们第一次领教到了余虹有多聪明.这边我们也就只是在琢磨要不要去跟余虹商量结束合作协议,余虹就已经主动找我们来了.余虹说,姐姐,还有大哥,我想回琉城几天,办点事,你们要是这几天里不敢让麦逗放单,可以雇个别人带她.吴宓想了想,说,那也行,你就放心回琉城吧,不用操心麦逗,我们白会想办法.余虹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事后多年想起余虹当时那个样子,我觉得她是失望的,在她心里,一定想听到我或吴宓说,你才回琉城几天,我们雇别的保姆干什么?没有这个必要.那天余虹俯下身来,亲了亲麦逗,然后去保姆间整理自己的东西去了.在她整理的那段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有足够的机会走进去挽留她,但是我和吴宓就只是一肚子犹豫地站在客厅里,我们想起余虹已经不止一次训斥麦逗了,麦逗现在偶尔会显得有点神经质,像极了某些时候的余虹.我们终究还是被希望余虹走的心理倾向打败了,所以我们的双脚一动都没有动.

余虹是记恨我们的.她那个性子,不记恨才怪呢.但是余虹这样的人,恨这种东西就是一粒头皮屑,用手指头轻轻在头发上撩一下,就掉下去了.

我们和余虹有两年多没有联系,我们没打过余虹的电话,余虹也没打过我们的,直到2013年初.那是临近春节的一天,我们去华西医院给麦逗看牙,正好那天余虹也带她小孩去看病,两家人就在医院的大堂碰见了.麦逗这两年里长大了许多,但她还记得余虹.她大叫着“小妈”,跑了过去.余虹高兴地抱起麦逗,问长问短.后来吴宓对我说,你带麦逗和小雯回避一下,我和余虹说两句话.我带着两个孩子隔着十来米远,看着余虹和吴宓交谈,才两三句话的工夫,余虹就把吴宓的手抓了起来,还举起拳头在吴宓肩上轻轻怼了一下.我知道两个人说通了,于是我拉起两个孩子走到她们身边.余虹见我过去,撇着嘴对我说,你说你跟姐姐这一对知识分子,就因为我训斥了麦逗两句,马上就想把我从麦逗身边清除出去,知识分子都像你们这样草木皆兵吗?我又不是妖怪,能把麦逗教成怎样?我马上说,不不不,我们不代表知识分子,谁也不能代表知识分子,再说现在是一个知识爆炸时代,谁能配得上知识分子这个称号还真说不准,就说余虹你,那么聪明、多才多艺,那会儿要是想当作家,现在你还不是当上作家了?那样一来,别人还不是喊你知识分子?还别说,你还真有点像知识分子呢,你看你一张口就是成语, “草木皆兵”哦.

余虹笑得喘不动气,大哥,你这嘴可真够损的.我说,我损你了吗?余虹说,大哥,别装傻了,我看过一个作家写的一篇文章,她说,爱写成语是三流作家的通病.我连忙说,哪有哪有.余虹说,你就是在含沙射影.余虹说的那个作家我知道,也了解他的作品,他是不爱写成语,但是他为了避免写成语常常只能把语言搞得叽叽歪歪,这种作家的话怎么可以成为圣旨?成语这种东西么,该用还得用.但我不想跟余虹谈论我对那个作家的真实看法,就假装揶揄,你看,你又说“含沙射影”了,你要是当了作家也只能当三流作家哈.余虹改用四川话说,就是说嘛,老子就是这样才不当的嘛.

那天我们互相打趣,说得很开心,末了余虹想起了一件事.大哥!你知道吗?劳老师跟我联系过.我一下子没想起余虹说的“劳老师”是谁,但马上想起来了.我说,你跟劳老师有联系的吗?余虹说,劳老师真是个好编辑,他给我打电话,鼓励我好好改稿子,我照他的要求,改了好几遍,最后劳老师满意了,把我三个短小说编成一组,在他们杂志发出来了.我一惊,你发表小说了?还是劳老师的杂志?可是,我怎么没看到你发了小说呢?我订了那个杂志的,每期我都会看,没看到过你发的小说.余虹说,我用了假名字.所谓的假名字当然就是笔名,余虹还不懂得文学圈里的措辞方式.我恍然大悟,替余虹高兴,那你现在真的是作家了.余虹说,得了吧,那就成作家了?又说,大哥,我跟你说过的,我不当作家.

那天余虹还说到,离开我们家后,她在好几个人家干过,两个月前转到了眼前的这个雇主家.我们也一样,余虹走后,换过两个保姆,最终发现都不如余虹好,有一阵子我们挺后悔的,但是我们拉不下脸来把余虹找回来.我们最后索性不雇保姆了,反正我多数时间在家写作,我自己带孩子,当奶爸.

那天我们两家给孩子看完病后,一起找了个餐馆吃了个饭.吃到一半,余虹抱歉地跟我和吴宓说,她得赶紧回去了.雇主太太在喊她了.临走前,余虹告诉我们,她现在干的这家,男主人是在影视圈做剪辑师的,夫妻两个都特别有意思,他们居然叫余虹去参加《非常歌声》节目.

《非常歌声》这个节目名称当然是我杜撰的,既然我在这篇小说里连余虹的老家都要用化名,这个社会反响很大的节目我给它杜撰一个名字,那更有必要了,因为如果我在这儿说了这个节目的真实名称,到网上一下子就能查出余虹是谁.这些年草根类选秀节目很多,《非常6+1》啊,《中国好声音》啊,余虹现在的雇主要余虹参加的这个节目,火爆程度仅次于这两个节目,播出平台是在重量级的省级卫视.

余虹会唱歌,这真让我和吴宓诧异,她在我们家工作的近两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开腔唱过什么.可余虹仅仅只是到了会唱的程度,我们这莫名惊诧就显得有点多余,人家现在可是去参加一个针对全球华人的当红歌唱类选秀节目,那得唱得多好啊,我们不惊诧一下,就实在对不起余虹的天才了.再有,一个具有绝顶歌唱才华的保姆,能够憋住永远不在雇主家里唱歌,这得多难啊,余虹是怎么做到的?我和吴宓都快要佩服余虹了.

据余虹自己说,她是跟她表姐在公园里唱歌给她现在的雇主发现的.大家都知道,眼下很多城市的公园里,都聚集着一些民间的歌唱爱好者.不过,余虹现在的雇主并非是在余虹唱歌的现场发现了余虹的歌唱才华,那个地方离雇主家远着呢,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作为视频剪辑师的男雇主有一天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个视频,视频中余虹正在唱《山路十八弯》,那小歌儿唱的,啧!高得上去,低得下来,怎一个游刃有余了得,哪个音都饱满、清楚、精确.男雇主一看,这不是我们家的保姆吗?正好他有一个圈内的朋友负责《非常歌声》中寻找民间歌手这一块,他当即就把余虹推荐给这个圈内友人了.圈内友人不太放心,专门飞了趟成都,把余虹请到KTV,要余虹即兴点唱五首歌.余虹气沉丹田,全情投入,先唱了《山路十八弯》,又唱了萧敬腾的《王妃》和郝蕾的《葡萄》,还唱了一首戏曲和英文歌.余虹胜在什么类型的歌她都唱得服从风格需要,这就是聪明带给她的音乐本领啊,不需要经过专业的训练,只要天天唱,就可以唱到很棒.

在后来的采访中,余虹说自己根本不会英文,那首英文歌是她上高中的时候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跟着原唱学的.网友纷纷评论说,余虹真是实诚呀,因为她那首英文歌唱得如此娴熟,听的人会觉得她至少英语六级呢,她不说自己不会英语,谁会知道呢?也有人会说,如果你不把不会英文的实情说出来,下次让你唱首别的英文歌,到时候你并不会,那不还是露馅了吗?怎么可能露馅呢?让你唱你就说我热爱中文,坚决不再唱英文歌了,那不就行了吗?

就是因为余虹的真实坦诚,让她最终跟节目主办方闹掰了.

《非常歌声》这期节目第一轮播出的,是全体草根歌手的首秀.余虹唱得很好,但是关注度不及几个唱得一般但有特点的歌手高,像余虹这样的歌手还有好几个,节目组就把这几个人专门列出来,挖掘他们身上的故事,看看有没有什么炒作点.

跟余虹谈心的是一个学戏剧文学的小姑娘,刚刚毕业,在这家电视台做实习编导.这个实习编导刚跟余虹交谈了十来分钟,就自认为找到了余虹的故事.余虹是琉城的啊,而且就是2008年离开的琉城.实习编导说,余老师,我打算这么写你的故事,你听听看行不行.余虹看着实习编导坚定而幼稚的脸,好奇她会为自己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实习编导见余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就麦克风附身了,她站了起来,把嘈杂的直播后台当成舞台,开始演讲:

在2008年那场举世瞩目的大地震中,一个热爱唱歌的年轻母亲一天之内痛失数位亲人,而她可怜的女儿,这个刚过完两岁生日的小女孩,因为地震所带来的阴影,每晚从噩梦中惊醒.年轻的母亲就每天给女儿唱歌,她那动人的声音如同来自天堂的圣音,日复一日地抚平着女儿内心的创伤.这位年轻的母亲,就是这一期《非常歌声》节目的16号选手,她的名字叫余虹.余虹,她是一位绝世歌伶,也是一位美丽、坚强、伟大的母亲.

余虹耐住性子听实习编导用朗诵腔讲完了她的故事后,对实习编导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自己听得都要笑出来了,我不信观众不笑.实习编导说,你这个故事很感人啊,你笑是因为这是你自己经历的事情,但是观众不会笑的,他们会被你的故事打动.余虹严肃起来,说,第一,这个不是我的故事,那次地震中,我家里人一个都没有死;第二,我女儿天生乐观,连梦都不做,更别说做噩梦了.实习编导说,你说这不是你的故事,但是人们一想到2008年的四川,尤其重灾区之一琉城,想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他们要这个故事,不要别的故事,你要听从观众内心的召唤,所以这就是你该有的故事.余虹说,你真的打算给我这样一个故事?就不能多听听我的经历,给我一个既真实又有意思,又与众不同的故事吗?实习编导说,余老师,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但我能想象得出你会给我讲什么,你是保姆是吧?像你这么漂亮的保姆,无非就是遇到手脚不干净的男主人,趁着女主人不在的时候非礼你,无非就是有强迫症的女主人让你把碗洗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无非就是熊孩子自己砸了家里的工艺品却跑到父母面前说谎说是你摔坏的,不就这么些事儿吗?你肯定会说,不不不,还有其他的,对,是还有其他的,但脱不了我说的这三种,很多故事在戏剧上都可以归为一个种类的,你的,都可以归为这三类,总之,你一个保姆的任何故事都不可能有我给你做的这个故事有戏剧性.所以你不需要再给我讲了,就用这个故事好了.

余虹这才紧张起来,她把实习编导拉到一边.我认真跟你说一遍,绝对不能用这个故事.不说别的,就说我前夫.到时候,网上传遍了这个故事,他一定会看到的.他并没有死,你好像说他死了.他会觉得我咒他死,会找我麻烦的.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实习编导脸上亮起了人小鬼大的宽厚微笑,余老师,我的姐啊,我没说你前夫死了啊.余虹说,那你不是说“一天之内痛失数位亲人”吗?原来这里面没有我前夫?实习编导说,姐,你要相信我是专业的,我只是说你“一天之内痛失数位亲人”,并没有说你痛失的是哪位亲人,听者爱怎么想,那是他们自己愿意,我知道你确实是一个直系、旁系亲属都没有受难,但是那些受难的群众中,就没有你认识的人吗?肯定有啊,都是喝琉城的水长大的,这些受难的人,你称他们为亲人有错吗?余虹简直被实习编导的雄辩能力折服了,而且,她相信实习编导一定是看着韩剧和CC的新闻联播长大的.

实习编导是要定了这个故事了.一来她负责的歌手除了余虹还有另外两个,余虹的故事找到了,那两个歌手的故事还要她去找呢,她忙得很,既然余虹已经有一个在她认为还很容易让观众记住的故事了,她哪里还愿意再在余虹的故事上多花心思呢.即便余虹百般阻止,实习编导还是把这个故事报了上去,只不过,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把余虹的女儿弄成瘫痪了.

总编室的正式编导们都没觉得实习编导编得有多好,但他们认为往余虹身上安上这么一个故事,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个故事就这么敲定了.

得知节目组已经正式敲定这个故事后,余虹紧张得要命,她三步并作两步,往总编室跑,几乎是把门撞开的.总编室里忙得不得了.余虹说,请问谁是总编老师,我想跟他说话.总编就从百忙之中抽离,叼着一根雪茄走到余虹身边.余虹如临大敌般,瞪着大眼睛看着总编.请给我换个故事吧,或者就别讲什么故事,行吗?这个故事真的太弱智了.总编受到侮辱般,凛厉地看着余虹.你说什么?弱智?余虹一字一顿地回应总编:

说到2008年的四川就想到地震,说到保姆和男主人就联想到奸情,说到女作者和男编辑就想到他们搞暖昧,人怎么可以这样不动脑子?多少来点新颖的想法不行吗?

总编瞪着余虹,那你跟我讲讲,怎么讲叫新颖?怎么讲就不弱智?

余虹想了想,说,我自己爆个料吧.我是个单亲妈妈.我18岁高中没毕业就跟前夫同居了,19岁跟他结了婚.我一直很后悔我这么早结婚.我经常就在那儿想,为什么我在那么小的时候,那么随意地对待自己呢?为什么我就不懂得在很小的时候就好好经营一下自己的人生呢?实际上,我现在都还是不懂得.你看,我的人生充满糟点,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气和不满,你们就不能从这些里面抠出点什么故事来吗?如果你们抠不出来,给我时间,我自己来好好想一想,我一定能抠出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让电视机前看到的那些比我现在年轻、有可能走我老路的姑娘,去好好想一想,怎么样可以不去走我的老路.

总编打断了余虹.余虹,我干这一行干了二十年了,如果我还需要一个保姆来教我什么是好故事,我这饭碗早就砸了.就说你给我讲的你的那些个过去,整个一笔糊涂账,能从这里面提取出来的故事,没有任何的普世意义.观众想看到、听到的是一句话就能记住的戏剧故事,一句话就能记住,简单地说,就是通俗易懂,通俗和易懂,那样才能实现它的普世价值.

余虹生气了,因为总编说到了保姆,明显他对这个职业有歧视的.余虹说,你能代表观众吗?观众是十几亿不同的人,谁能代表观众?我自己就是一名观众,我每次看到你们这些娱乐节目编一堆弱智的故事,我就想砸电视.

总编嫌弃地冲余虹摆手,出去出去!

余虹没能说服总编,没能说服节目组的任何一个人.她决定退赛.本来节目也才播了一期而已,选手的信息往网上投送得也不算多,这些选手还没到引起全民关注的热度,所以余虹想退赛,就让她退好了,她是谁?一个小保姆而已,对她这种身份的人来讲,如此耀眼的节目就是天,天离了一粒尘屑就会塌下来吗?不可能.

但是推荐余虹过来的那位圈内友人,还有余虹现在的雇主夫妇,他们三个人觉得退赛太可惜了.他们到网上看到了,余虹的粉丝量已经到一万多了,在选手中排名第五,照这个势头,两个月的节目做下来,余虹的粉丝量说不定能有几十万,到时候,余鸿就真的是名人了,那能改变余虹的命运,多少女的男的就是这样乌鸡变凤凰的啊.

圈内友人就做余虹的思想工作.余虹,我记得你说,你在筹买房的首付款,你想在成都买一个小窝,这样你和你女儿就不用搬来搬去租房子住了.你想想,你只要完整参加了这个节目,你就是名人了,到时候,别说在成都这样的二线城市买一套房子,让你去北京、纽约买一套房子,你都有可能买得起.提升阶级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余虹被圈内友人说得动心了.圈内友人再接再厉.余虹,想想你女儿吧.她今年得有7岁了吧?孩子长得快,你想看到她跟你长得一样高的时候,你们还在成都租着房子住吗?

为了能攒上买房的首付,余虹愿意妥协.最后双方都各让一步, “地震”这个卖点还是用,但是尽量不要编不存在的事情,也不要误导.这下余虹的女儿就不必瘫痪了,但每晚上做噩梦余虹给她唱歌还是保留了, “一天之内痛失数位亲人”改成了余虹亲眼看到自己的好友被埋在了废墟中.

但是余虹最终还是退赛了,就在节目继续进行了两周之后.那个故事在网上发酵了两周之后,余虹从一个被大多数人真心同情的女歌手变成了一个拿地震做卖点拉观众感情分的讨厌鬼.余虹多少料到这样的局面,这下她对节目组的人更加生气了,她不能容忍这样一群自作聪明、自认为可以操控大众思维的所谓娱乐精英给她带来了污名还高高在上地摆出一副“就是这么回事”的老油条样.余虹想,我穷死了也不要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这个念头一开始其实让余虹惊恐的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没有理智.但是余虹最终还是被自己的感性驾驭了.

有一天,他们给余虹拿来一件衣服,要她穿.余虹看了看那件衣服,意识到现在他们听从了她先前的意见,要给她换故事,赋予她新的人设.余虹不是一个18岁跟人同居、19岁结婚、23岁离婚的女人吗?她的人生多成问题啊,那就把她往另类里打造吧,他们现在要给她一个朋克的人设.余虹气坏了,一个人过去的那些个糟点,就只能被这个节目组弄成朋克吗?就不能从这些糟点中提取出一些可爱的小见识,让观众眼前一亮?他们就非得这么不动脑子吗?动动脑子,想出点更有意思的招,这能有多费劲?

那天余虹坚决拒绝这件衣服.她的拒绝自然又被无视.余虹那天非常生气,跟谁也没打招呼,就收拾完自己的东西,逃出了节目组给选手安排的酒店.这次节目组没来劝说她,他们已经被余虹搞烦了.做这种节目最怕这种不按整个节目规程走的选手.

余虹得到了三四万的粉丝,有了些稍纵即逝的名气,也落下了一些骂名,回到了成都.做这个节目她得了一笔劳务费,仿佛花光了它们就能与这个节目一刀两断似的,她给女儿买了几样东西,给自己买了件新衣服,一个人找了个小馆子喝了顿酒,花掉了这笔钱中的每一个子儿.等回到租住的家中,余虹如梦初醒般后悔了起来.她只要再忍一忍,等这个节目做完了,她真的红了,就能赚大钱了啊,但居然没能忍下来.余虹唾弃自己太过性情、缺乏掌控情绪的能力.但事情已经这样了,节目组那边在余虹坐火车往成都赶的路上,已经急急忙忙向网民给出一个余虹退赛的体面声明了,好吧,既已如此,就认了吧,余虹高兴地在心里原谅了自己的任性.

余虹再要安安静静地当一个保姆,是有难度的,也似乎没有太大必要.很多人都认识了余虹,这给余虹带来了一些新的工作机会.成都一家知名酒吧专门找到了余虹,让她去那儿唱歌,唱一晚能给她当一年保姆的钱.余虹去了,唱了一周就不想唱了.有个肚子鼓得可以塞进去一个大号马桶的男的,居然要余虹把屁股对着他,他好顺着她的内裤边往下面塞钱,把余虹当什么了?吗?余虹直接想给他来上一脚,看看能不能把他肚子里的马桶踹出来,再看看马桶是空的,还是里面装满了脏东西.

那天晚上余虹特别烦躁,她找我和吴宓喝酒,一边喝一边倾诉.她对我们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个人如果忍不得一时,同样的气就得受一世,要是她不那么较真,从了节目组,好好把那个节目做到底,接下来她作为一个歌手唱歌就是在那些高大上的舞台上,甚至是在体育馆开演唱会,她会跟观众隔得远远的,保持足够的距离,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一个低矮、昏暗的酒吧里,谁想上来就可以摸到她,黑灯瞎火的,被谁摸了都未必知道.换句话说,一个人没有被成功选中,没有被幸运选中,很多时候还是有自身的原因在.我和吴宓还没来得及开导余虹,她突然说,我要回去做保姆.吴宓马上阻止她,余虹,做保姆挣得太少了,你挺需要钱的,你现在有本事在酒吧唱歌挣快钱,为什么要去做保姆呢.余虹就不说话了.吴宓说,余虹,更何况,你现在想去做保姆,也未必做得成.余虹一愣,她当然知道吴宓在说什么,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能像以前一样心态良好地去做一个保姆吗?估计是很难的吧.

事实正是如此,在酒吧继续唱了一段时间后,余虹又回去做了一次保姆.果然出问题了,问题就出在心态上.女雇主似乎都喜欢给保姆送衣服.现在的这个女雇主也是.先前如果余虹遇到女雇主把自己在淘宝上买的没穿过的衣服送给她、把小孩子穿过一轮的衣服送给她的女儿,她只会觉得雇主是出于好意,让她省了一笔购置衣服的费用,会打心眼儿里感激女雇主,现在出现了这种情况,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女雇主在歧视她.最恼火的是余虹还不是一个喜欢随便给雇主下结论的人,当她从这位女雇主身上发现了这种歧视她的征兆后,她就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下一次征兆,还真让她找到了.有一天,这位女雇主给余虹送了一堆药,当然都是她用医保卡买了后来没用上的,余虹看到其中一盒治胃病的中成药,生产日期是三年前,已经过期了.余虹就跟同小区另一个保姆抱怨她的女雇主妄图用过期的药来收买她的感恩.那个保姆就把余虹的话说给她的雇主听,这样就传到了余虹的女雇主耳中.女雇主非常伤心,找余虹谈了一次,她对余虹说,那盒过期的药实在是她的疏漏,她把那些药装成一堆交给余虹之前,是仔细查过有没有哪盒药过期的,没想到还是有一盒没查出来.余虹嘴上向女雇主说着抱歉的话,心里面还是不相信,她仿佛比从前做保姆那段日子多了一个能力,就是能看透那些女雇主,也就是说,她已经丢失了做保姆所需要的质朴.过了几天,余虹找了个理由辞了职.

余虹又去酒吧唱歌了.在接下来有一年多的时间里,余虹辗转在成都的各种酒吧与一个又一个雇主家之间,在酒吧唱得心烦了,就回去干保姆,保姆干出不满来了,就去酒吧再唱一阵.她从心底里抵触酒吧这种地方,也并不享受卖唱的工作,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保姆就成了她的退路.可是眼见着这个退路越来越不好把控了.酒吧里的人生百态把她的心填得越来越满,让她再也难以用一颗洁净、安定的心去做保姆.

有一个男人,是在此期间出现的.余虹的生活里并不缺男人,她这样一个漂亮又年轻的单身女人,怎么可以没有男人追求呢?当年她在我们家工作的时候,吴宓就给她介绍过一个男的,成都人,三十出头,丧偶,有体面的工作,最大的不足是特别特别胖.余虹没看上这个男的,不是因为胖,是觉得他的思想太瘦弱了.见过两次面,这个男的再怎么约,她都不肯去见了.第一次婚姻的打击,让余虹不怎么相信男人,一个不怎么相信男人的女人对男人是挑剔的,余虹看着跑到她生活里来追求她的那些个男的,总觉得他们个个不是欠缺这个,就是欠缺了那个,没有一个入得了她的眼.

但是如今出现的这个男的,跟哪个男的都不一样,他曾经是她的偶像啊,只不过现在不是了,余虹这几年里也见过些大场面,再要她视哪个男人为偶像,那有点困难,不过这样更好啊,剔除了偶像的光环,劳老师就可以被余虹用来喜欢了.

劳老师和一个男作家坐在酒吧最醒目的位置上.说他是被这个男作家绑架过来的,一点都不过分,劳老师本人是抗拒到夜店去的.至于这个男作家么,我是很了解的,不说也罢.该男作家和劳老师一起来成都,如果他放任劳老师一个人在酒店里睡觉,那就衬得他有多俗了,所以他得把劳老师一起拉下水.劳老师什么没见过,这种情况也能对付,所以劳老师就既来之,则安之,静静地坐着听歌了.余虹化了浓妆,戴了假发,等劳老师认出这个歌手是余虹时,已经是她那晚唱的最后一首歌了.

你怎么还会唱歌啊,而且唱得那么好?后来劳老师和余虹摆脱了那位男作家的纠缠,换到马路边上吃宵夜.余虹想,劳老师肯定是不看电视的,他们那个圈子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流行不看电视,那么,劳老师自然是不知道她还是一个曾经有过三四万粉丝的准选秀歌手呢,虽然短短一年多时间过去,已经没多少网友还记得她了,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吓他一吓呢?余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她把自己的选秀经历简单跟劳老师说了说,果然把劳老师吓得更加对她刮目相看.不可思议!余虹,你出乎我的意料.劳老师慈爱地看着余虹.

余虹变得像那种很小很小的姑娘,需要向爸爸表功一样,手撑在下巴颏儿上,得意地看着劳老师.我还会画画呢.高中的时候,我有个老师,是美院毕业的,在琉城怀才不遇,就成天物色可以当他徒弟的学生,他看中我了,我跟他学过两年画画.余虹忽地就黯然了,可惜,我没上到高三,就自己辍学了,我真是该死.很快她从黯然中抽离了出来,快活地对劳老师说,我真的会画的,我给你画个像吧.

跟服务员要来一张很小的记录纸,余虹在昏黄的路灯下用铅笔给劳老师画了一张速写,前后只用了三分钟.如今这文学圈里的人,学过没学过的,好多都在画画,画得真像那么回事的少,没有真正经过专业训练就说自己会画画的人劳老师见得多了,所以他心里面对余虹的期待很低.不想余虹还是令他刮目相看.画得虽然不甚专业,但跟她写作、唱歌一样,胜在有灵气.谢谢余虹.劳老师拿着余虹给他画的像感慨万千,余虹,你的才艺还真是不少.忽然劳老师望着夜色中满面春风的余虹,皱起了眉头.

余虹,你天生多才多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才艺多了,人会乱,什么都干,干干这个,干干那个,到最后一个也没干像样.你要像火中取栗,找出哪个才艺最适合做你的人生目标,主攻.把别的撒手放掉.

余虹目光直了,心里面翻江倒海地看着劳老师.她多么希望穿越到小时候,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姑娘,而劳老师呢,就还是现在的劳老师,他就这么像现在这样给她指点江山.她小的时候,身边全部是思维单线条、眼界最多只到自家屋顶高度的村民,有能力给她这种天资卓越的人指点迷津的人,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啊,于是她就只能凭着自己的性子胡乱生长,长到哪儿算哪儿,到现在,她已经没有能力克制胡乱生长的惯性了.

劳老师又说,天资好、才华多的人更应该学会经营自己的才华.有才华的人更应该学会如何经营自己的人生.如果没有这个意识,那些个才华反倒成了一把伤人伤己的剑了.余虹,我觉得你之前的人生,就是在肆意挥霍自己的天资,这种挥霍造就了你现在的经历.说实话,如果你很小就学会不去随便挥霍你的天资,你比现在要好很多很多.劳老师的意思是,一个人最终能被成功或幸运选中,也在于这个人懂不懂得规划自己.从这个道理上讲,是我们自己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自我的调整,聚集成一条使我们最终可以通往成功和幸运的大道.

余虹默默地看着劳老师,心里面想,劳老师多么懂她啊,他把她心里对自己的一点点认识,全说出来了,还把她对自己不能认识到的,也说出来了.有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一个冲动,要到劳老师生活的那个城市去,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找到劳老师,劳老师就可以一年四季地、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指点迷津.

她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

我对余虹多少产生过一些本不应该有的看法.这也怪微信这个新兴社交软件.2015年春天我加了余虹的微信,这之后我的眼睛再也无法摆脱她无所不在的喜怒哀乐了.余虹热爱发朋友圈,一天数条,每一次朋友圈无论内容多么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特质:尖酸、刻薄、偏执.聪明使余虹能够看得清很多事情,真性情鼓动她毫无保留地不断将她的发现公之于众,但是有时候我们只需要平静而已,一切来自他人的充满情绪的真实声音,只能让我们心跳加速、气血上涌,只能成为我们逃避和敌视的对象.我和吴宓同时屏蔽了余虹.

在微信时代,你屏蔽了一个人,这个人就仿佛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等余虹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已经是今年下半年的事情了.这次是在微博上.余虹变成新浪微博上的热门人物.

事情的起因,是余虹参与讨论一个关于保姆的话题.2017年6月,杭州发生了一起保姆纵火案,这件事迅速在网上发酵,连续几十天成为网络热议.但余虹参与讨论的,并不是这个话题,而是别的.

杭州保姆纵火案不久,网上出现过三个与保姆有关的新话题.虽然这三个话题没有引起热议,关注的人不多,但却被余虹盯上了.这三个话题分别是:保姆拐跑雇主孩子、保姆打孩子、保姆因与男主人有私情杀死女主人母子.余虹相信,这三件事情本身,肯定不是编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普天之下,那么多保姆,每天发生在她们身上的肯定也有很多与雇主相亲相爱的事情,为什么就不报道呢?非得抓住一个两个三个坏保姆的例子大做文章,这不就是蹭杭州保姆案的热点吗?可你蹭是蹭了,有想过保姆这个群体的感受没?连续做几个坏保姆的报道,这等于在刻意中伤保姆这个职业,余虹虽然现在已经不做保姆了,但她深知做保姆的甘苦,她看不下去了.

余虹在两个话题中的一个后面发表自己的看法,抨击有些媒体的恶意引导,她的看法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立即招来很多人的围攻,余虹多么真实啊,坚定地要把自己的观点说下去,无论别人怎么反驳和谩骂,她都要继续说.就这样,余虹的真实和性情最终使她被网友“人肉”了.

被“人肉”的余虹是一个集问题少女、早婚和早育、爱撒谎、做小三、亲生女儿于一身的混蛋女人.爱撒谎指的是她上《非常歌声》节目编造了不存在的地震悲剧,做小三的例子就多了,比如,在一次文学培训班上与某老师公开好上,再比如,当保姆时与男雇主暗中私通,至于是怎么亲生女儿的,网上也写得有凭有据.

我和吴宓在微博上看到这个网友口中陌生的余虹后,深深觉得网友有些过分了.吴宓有点担心余虹,就给她打电话,余虹正苦恼无人倾诉,吴宓的电话救了她,她马上离开出租屋,骑着摩拜单车赶过来了.这几年里,余虹始终没有在成都买成房子,有一阵子,眼见她攒够首付了,突然房价开始下跌,她就想再让它跌一跌再买,结果房价迅速开始上扬,半年之内涨幅将近翻了一番,余虹就陷入懊悔和对房价的愤懑中,加上首付不太够了,就不再想买房的事了.错失买房机会的经历,让余虹一度怀疑自己以前自以为多得不能再多的聪明,其实是一种蠢,而这种蠢是怎么来的呢?余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头绪,最后只好又听从自己心里的惯性认为又是出身作的孽,这回余虹觉得出身造就了她低矮的眼界,这种低矮,任凭自己多努力,都无法把它拔高那么一点半点.她这么想当然是有问题的.

那天我们在一个茶馆里坐了将近一个下午.中间余虹的女儿小雯也过来了,坐在一边听我们讲话.整个下午余虹都十分躁动和易怒,搞得小雯很紧张.余虹不停更新着微博,查看别人在她微博下的评论,三心二意地跟我们聊天.我和吴宓不停地安慰她,她却总是误解我们的好意.你真的觉得我和劳老师之间有事吗?余虹在我不小心提到劳老师的时候,这样质问我.我怔怔地看着余虹,多年以后,她的身上有一股戾气,让任何一个跟她坐在一起的人,心生不安.我们经常看到一些满身戾气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是像余虹一样因为一次次地错失了利用才华改变命运的机会而对社会和他人充满了怨怒.吴宓见我怔怔地看余虹,推了我一下,问,你怎么了?我醒过神来,连忙对余虹说,我没有这样说啊,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那些都是网络暴民在造谣.过了一会儿,余虹又一边看手机上的微博,一边眼神涣散地看看吴宓,看看我.到底是什么人在整我呢?谁跟我有那么大的仇,那么大的怨,会发动网络上的人来整我呢?难道是我前夫?余虹这样说着,立即就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了,要一条道走到黑的样子,任我和吴宓怎么劝,都无法把她从这个思路上拉出来.最后余虹的情绪达到了对前夫恨之入骨的地步.

我和吴宓一致认为,这个事是余虹前夫操纵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仅仅是一次典型的网络霸凌而已.但是余虹钻在她的思路里出不来了,到最后她连我和吴宓都怀疑了起来.你们这是在替我前夫说话吗?为什么你们非要替他说话?替一个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害我的人说话,偏偏不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我是你们的朋友哎!你们这样有意思吗?我和吴宓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余虹的指责,就尴尬地坐在那儿,气氛很僵.我们都害怕与偏执狂打交道.活了这么久,我和吴宓也都想明白了,再重要的事都不如心灵平静重要.那些个偏执的人,他们的出现,总是会打破我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就在我们充满心事地默默坐着的某个时刻,余虹忽然给小雯来了一记耳光.原来是小雯拿出手机来上网.余虹素来是不允许小雯上网的,怕影响她的学习.在我们看来,余虹此刻这么激动,除了怕影响小雯学习之外,还怕小雯看到网上对她的各种恶语.小雯捂着脸,怒视着余虹,咬着嘴唇使劲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和吴宓不约而同地穿越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余虹大概也是这么怒视她的父母的吧.吴宓赶紧去拉小雯,想把她拉到身边来.小雯却僵住身子不让吴宓拉过去,一直对余虹保持怒视.这样的一种对峙,在她们母女间,应该不是第一次吧.我们有点伤感,没有办法看下去,匆匆和余虹母女道了个别,离开了.

当晚,余虹在微信上给吴宓发了一个表情.吴宓把手机拿到我面前,让我看余虹发的这个表情.她发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说,她应该是想向我们道歉,为她今晚上对我们的态度.吴宓说,她想道歉,就把道歉的话直接说出来啊,发个表情算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还不了解余虹吗?她这辈子可能都没给人道过歉,她能给你主动发个表情来,那已经是很好的了.吴宓说,余虹32岁了,可她心里依然住着一个任性的小姑娘.

我和吴宓说这个话没超过半个小时,我更新了一下微信朋友圈,霍然看到了余虹新发的一条朋友圈,大意是,有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优越感,她最受不了别人的优越感,云云.刚好吴宓把头伸过来看到了.吴宓一愣,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打开微信,发现先前余虹给她发了那个表情后,她忘了回了.那么,余虹的这条微信是针对吴宓无疑了.吴宓很懊悔自己的失误,补救地赶紧给余虹发去一个微笑表情.过了一会儿,我和吴宓再把朋友圈更新了一下,发现余虹把那条朋友圈删掉了.

余虹现在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吴宓对我说,我对吴宓的结论她是认同的.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神经质的呢?我们忍不住一番回顾和推断,却发现,其实这几年来,余虹和我们的交往是越来越碎片化了,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很难为余虹当下的某种情况理出某条清晰的逻辑线.我突然意识到,从一开始因为某种原因下意识走到了一起,后来彼此却自觉地慢慢疏离,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常规发展模式.如果不是那位找我来的仁兄出现,我和吴宓在自己平淡而无可奈何的生活里,都不太容易想起余虹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余虹大概也不太容易想起我和吴宓来.

那位仁兄找我,我自然是不会应承的.此人居然不理解我的不应承,他想当然地按照他的思维习惯认为我是在玩谈判技巧,即,我是在用拒绝的招式把条件谈得高一点.于是他想了想,摇摇头,笑着说,价钱嘛,可以再谈,价钱真不是问题.他还诱惑我,说,如果我跟他合作顺利,他可以介绍更多的业务给我.照他的意思,这个社会上,想的人多的是,不仅仅作家、非作家,各行各业,都有想的人.如果我愿意以为业,这么大的买方市场,保管我写不完.我最后觉得跟他谈话是浪费时间,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是我所认为的“下等人”,而我在他眼里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下等人,既然双方都把对方视为下等人,这种谈话就只能变成了一种互相伤害,还是不要继续谈下去的好.我就有点不耐烦.因为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我的话变得越来越不客气.我忘了具体是因为我的哪句话,反正我们吵起来了.我们吵得越来越激烈,说话越来越过分,把人与人之间那一点点遮羞布全都扯烂了.莫名其妙地我就想起了余虹,于是开始跟他讲余虹.为什么我要跟他讲余虹呢?说实话,我也想不明白我的动机.这个人听完了余虹的故事,哈哈大笑.余虹就是一个作货,一个不作到死不算数的大作货.他大声说.他并没有意识到,我跟他说余虹,其实是另有所指的.

余虹本来可以利用好天资和好的机会成为成功者、人上人,却最终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像一篇小说的草稿.这个世界上有余虹这样的人,才更加显得生机勃勃,不那么沉闷,才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性让人觉得有探索下去的空间.如果这个世界上全是那位仁兄这种按数学法则生活的人,这个世界得多么干涩、刻板、无趣啊.这是我的想法.

那个人忽然感觉到我对他的敌意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你说的余虹,是你编的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懂了!你是因为自己过得失败,所以编出这么个余虹,来给自己一点精神上的麻痹,为自己的失败人生来一次原本莫须有的粉饰?这个余虹,只是你需要的余虹吧?

就算这个人说的对,就算我真的被他拆穿,我也要把余虹的这个故事写完.

余虹那次参加《非常歌声》带来的声名,远远比不上这一次网络事件所给她带来的,她真的出名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名.余虹的脾气是越来越坏,她自己对此很惶恐.有一天,余虹带她12岁的女儿去参加一个长笛培训班,居然当场跟投资这个教育培训机构的老板之一争执了起来了.这个老板也姓余,比余虹还小两岁,原来是都江堰一个小学的体育老师,教育培训这几年火爆,她辞了公职,与几个朋友合股到成都来办班.余老板的长笛培训课收费标准比市场价略低,但是余虹跟那位给她女儿上课的老师聊了会儿天,吃惊地发现这个老师的长笛是业余的,她有资格被这个教育培训机构聘用的唯一理由,是她小学期间获得过县一级的长笛比赛二等奖.余虹想,怪不得收费偏低,原来是这么个业余老师.余虹当即要退报名费,工作人员就不干.就在这个时候,那位余老板进来了.简单问清楚了情况,余老板就开始教训余虹:

这位家长,我觉得你的逻辑有问题.噢!你觉得我们这位老师获过的长笛比赛奖级别比较低,获奖的时候年纪比较小,她就没有资格给你孩子授课了?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教育局说了算,哪个老师给我们上课,都是经过教育局批的.我告诉你,我聘请过来上课的老师,没有几个是科班毕业的.我就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水平够了就行了啊,管他是不是正规学过的.

余虹火冒三丈,忍不住要好好把这个女的骂一顿.但她又听到心里的一个声音,在制止她不要发火.她最近在网上搜了些克制怒火的方法,它们在她无法自控的时候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这余老板突然眼前一亮,住了嘴.她凑近余虹,仔细看了几眼,高兴地叫了起来.我认识你,你不是前阵子在网上挺火的那位吗?我们得好好谈谈.

余老板这段时间正在到处网罗人才,前几天她在网上看到余虹的热点,本来她是对余虹没有兴趣的,因为那个热点会让人感觉余虹只是个前保姆,但是余老板多留意了一下后,发现余虹居然曾经参加过《非常歌声》,她得拉余虹过来,给机构当声乐老师.

在余老板的办公室里,余老板真诚地向余虹发出了那样的邀请,余虹这个时候怒火早就平息了,她连连摆手.我可不会上课.而且,我跟你说实话吧,由于某种私人原因,我从小就对老师这个职业有抵触.我发过誓的,干什么都不去干老师.余老板说,你不想亲自上课是吧?那也行啊,你答应进入本机构的师资力量就行,我以你的名义招生,再给你搭两个川音的本科生,让他们教.当然了,到时候,你也要象征性地过来上一课.也就是说,我帮你搭一个授课小组,你是组长.一期培训课,如果是十节课的话,可能你就上一节课.余虹说,川音的本科生给我当下手?你也太高看我了.余老板说,不是我高看你,川音的本科生在艺术培训这块儿不如你这种在全国大型真人秀节目上露过脸的人吃香.你是名人,用你的名气招生,好招.

余虹这时候才发觉,这是一个野鸡培训机构.现在培训机构太多太多了,真是鱼龙混杂.余虹当下就拿定主意,一定要把学费退出来,去别的地方让女儿学长笛.可是这位余老板突然就变成话痨了.余小姐,这样吧,你要真不愿意当老师,我们可以换个方式合作.我想,我或许可以跟几个股东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你人股.当然了,你不需要投进来多少钱,投钱也就是意思意思,最多就十万八万,我们主要看重你的名气.到时候,我们再对外宣传的时候,就说你是我们的副校长.余虹就跟她开玩笑.余老板,你可想清楚了.我的名也不是什么好名.余老板笑了,余小姐,你真是死脑筋,现在谁管什么好名气、坏名气,只要有名就行.好名气、坏名气只要操作得好,都一样可以换来大把大把的钱,余小姐你缺钱吗?我看你的样子,是缺的.跟我干吧,把你的名气交给我来操作.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收钱行了.

余虹突然对这个余老板心生佩服.不佩服不行啊,这个余老板居然能清晰地看到一点:就算坏名气,都是可以用来利用的.余虹被余老板这种世俗的聪明惊住了.这种聪明,跟余虹的那种聪明是不同的,但是余虹觉得,这种聪明对她是一种冒犯.余虹看着这个与她同姓的女人,有一瞬间,仿佛是看着身上本来可以长出但幸亏没有长出来的组织增生,她带着对余老板的愤懑,决定马上回去学长笛,自己教女儿.

她并没有真的那么去做,就像她多次想过,要去劳老师的城市去找他,都没有去找.想和做,对她来说,越来越像两回事.

过了一个月,余虹经过那个培训机构的楼下时,撞见了余老板被两个银行职员和一个派出所的堵在了那儿.她站在一边,不一会儿听出了个大概,原来这余老板自认为聪明盖世,心也大,五年前开始同时干好几样事情,贷了不少钱,却又遇到了这几年的经济不景气,她整个儿从信誉到生活全部崩盘了.

回去的路上余虹想,多少像她这种天资不错却爱折腾的人,到头来都崩盘了.就她这样,其实还算好啊,就知足吧.这么一想,她那一天积压在心里的不甘和怨怒不见了,她高兴了起来,决定去那家潮衣店,把小雯上次看中,她没有舍得给她买的那件毛衣买回去.可是余虹自己心里很清楚,过不了多久,她一定又会变成那种满脸写着对世界不服的女人.

余虹曾经和我一样梦见过她与几十个人一起在一个路口等绿灯.在那个梦里,她前后左右地看了一看,发现身边有一小半的男路人女路人跟她一样,长着一张不服的脸.这就说明,在这个世界上,像余虹一样日夜遭受失败感煎熬却又拒绝被生活打败的人,不在少数.余虹松了一口气,来了精神,绿灯还没亮她就快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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