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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方面论文如何写 与张一兵回家有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论文网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3-12

《张一兵回家》

该文是关于方面毕业论文格式范文与张一兵和回家相关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晁耀先

当张一兵今年第三次从G 城回来时,不仅令我们张家上下几十口人感觉厌烦,就是我们汤泉村葫芦寨二百来口人也觉得厌烦.那天下午,我们葫芦寨的好多人都坐在寨子中间的那棵大槐树下,十分悠闲地说着闲话.

二十多年前,泉城迁至我们村,很快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变成了街道、学校、工厂和办公大楼,汤泉村犹如一座小岛,孤零零地蜷缩在泉城南侧一隅.而我们葫芦寨就如这座孤岛中的高地,每天晚上我们只要上到自家屋顶,就可以免费欣赏到泉城耀眼的灯火.

那点有限的占地款吃光花尽后,我们现在靠打工或者做小生意过活,生活轻闲却又十分困窘.没事时,大家喜欢聚在寨子中间的那个大槐树下闲聊.女人们往往手里都有活儿,纳个鞋垫、织个毛衣,补个衣服,为数不多的男人们则蹲在一边抽烟,偶尔会在女人们说话的中间插上一两句.我是学校老师,闲暇时也会参与其中,借以打发时光.

那天,她们开始说的是我们汤泉村西寨某个媳妇和婆婆的关系,后来又说起东寨那个著名的姑娘,都三十岁了还不找对象,让家长着急得都想跳楼.我对这些事儿没有兴趣,便和几个老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当张一兵三个字撞入到我的耳膜时,我才知道她们的话题又转了,便和她们开玩笑道,张一兵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小心他听到骂你们.她们都捂着嘴哧哧笑了,他才走了一周,就是回也不可能这么快呀!何况咱这里冬天很快就要到了,他这个半拉子南方人是受不了的!最后又补充说,傻子才会回来呢!紧接着便有人嬉笑着说,他本来就是傻子呀!

大家又一次哧哧笑了.几片已经完全变黄的树叶被笑声震落下来,在人们的头顶打了一个旋儿,一头插到人缝中去了,便有人抬起头看了看正在渐次变色的树叶,说,咱这里的冬天一眨眼就来了,张一兵要是敢这时候回来,没吃没喝没穿没用的,冻不死他这个龟孙子!

我想也是,张一兵一连四年都是在夏天回来住上些天,从来没有在冬天回来过.他18 岁去G 城,在那里生活了30 好几年,早就不习惯老家的气候了.

张一兵是我没有出五服的哥哥.我喊他父亲大伯.过去我们同住在一个地坑院里.大伯一家在我们家族中最有出息.大伯参加过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解放战争中随部队一路南下,最后留在G 城搞建设,官至副市长.他的两个儿子,张二兵和张三兵也很厉害,也都做官.特别是张二兵,年届四十就做到省政府财政厅的厅长,前途不可估量.这在我们县,乃至泉城都是绝无仅有的事儿啊!难怪小时候我父亲每次教育我们,都要拿我大伯当教材,再后来又拿张二兵和张三兵教育他的孙子们.你们几个要好好学习呀,将来要做你大伯那样的人.你看你大伯的孩子多有出息,都,光宗耀祖,连我们也跟着光荣.我们相视一笑,意思是张一兵难道也值得我们学习吗?

我们家族的人每每和村里人聊天,最喜欢的话题就是说我大伯一家.我二哥,他是我大伯的亲侄子,就曾订过G 城的报纸,目的就是获取他们几个的信息,借以在村子里炫耀.互联网有了以后,当我百度到一则张二兵在政府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视频后,便迫不及待地搬着笔记本电脑一路狂奔到我二哥家,让他们一家也一睹张二兵的风采.我二伯和我二娘找出老花镜戴上,脸几乎都能贴到电脑屏幕上,整个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二哥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漏掉任何细节.张二兵长脸,大眼,鼻梁挺直,就像是被刀削过似的,完全是我们张家人的眉目,但眉宇间的英气和霸气却是我们张家任何人都没有的,他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看过几遍视频后,我二哥不无感慨地说,假如张一兵不是打小被送回老家,得过脑膜炎,他会怎么样?有他父亲的人脉关系,恐怕也一定会当个大官.这其实也是我们汤泉村很多人的观点.我和张一兵有张合影照,当时我十一二岁,他十七八岁.他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戴着帽子,两手很自然地放在膝盖上,面容英俊,神态安然,端庄大方,根本看不出脑子有问题.而我则像小学生一样站在他身旁,瘦弱得就跟一根小草,完全看不出来我后来能考上大学,当上老师.

几十年来,他们家之所以一直是我们汤泉村人谈论的焦点,我大伯与两个儿子是因为,而张一兵则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不断制造出来的溴事.

张一兵打小生活在老家,有关他的故事很多,比如刚会说话不久,就口齿不清地说道,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爸爸把你毙了.五岁时老往村边的铁路上跑,说要搭火车去找他的父母亲.七岁一次高烧后,他的脑子明显看上去有了毛病,再加上淘气,经常惹是生非,不是打破谁家孩子的头,就是捅烂谁家的窗户纸,或者碎了谁家的玻璃,扰得葫芦寨,乃至整个汤泉村都不得安宁.大爷为安抚众人,更为了震慑张一兵,每次忍无可忍时便会召集几个侄子,将地坑院的大门锁上,来个关门打狗.张一兵身强力壮,想按倒他并非易事.每次抓捕张一兵,就跟在院子里捉贼似的,吆喝声,呵斥声,张一兵声竭力嘶的喊叫声,以及众人奔过来跑过去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不绝于耳.每每这时,我们便被母亲关在屋里,只能根据声音判断事情的进展情况.很快,所有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了,只剩下张一兵的哀嚎声.紧接着抽打声响起,每打一下,张一兵就会惨叫一声,喊一句,爷,我不敢了,别打我了.打人的工具是套驴拉车的粗麻绳,提前在水里浸泡过,听说打在人身上非常疼.不知怎么的,我的身体随着张一兵的哀嚎也一阵阵抽搐着,好像绳子是打在我身上.

张一兵做事没有脑子,常常惹是生非,但对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还是很好的,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偷偷分给我们一些.大伯每月都会给大爷大奶寄生活费,相比之下,他们家要比我们家宽裕,张一兵的口袋里也因此时常会有江米蛋,水果糖,点心什么的.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我们特别喜欢看电影,只要周边的宾馆、工厂、村庄放电影,不管多远我们都会跑去看.可电影看完常常已经很晚了,我们只能手拉着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中摸索着前行.路两旁都是高大树木和成片的庄稼地,时常会突然响起一声怪叫,紧接着一群鸟儿怪叫着腾空而起,便有年龄小的孩子哭起来,并吓得尿湿了裤子.但如有张一兵同行,我们就不感到害怕了,他毕竟要比我们大好几岁,也毕竟他长得人高马大的.每当我们中间有人走不动,或者瞌睡得不行时,他会拦腰一抱,扔在自己的肩膀上.现在看他受苦,我们心里当然都很难受,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为他说句话.

有一次,他们打完张一兵散去不久,我们就听到崖头上有人喊叫,先是伯、伯叫了几声,看无人答话,又喊叫张一兵的小名兵兵.我父亲当时正在喝水,水碗久久地举在嘴边没有动弹.还能是大哥回来了?他说这话时手莫名地抖动了一下,水洒了一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父亲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放下水碗忽地站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到了院子里,对着崖头上的黑影问道,是大哥吗?得到肯定后,便一路小跑去开门了.原来大伯去北京开会,思家心切,中途转道老家.

第二天,张一兵并没有敢提及挨打的事儿,我大爷和大奶也没有提,我大伯到死都不知道,在他那次回来的前半个小时,他的儿子还在挨打.尽管如此,我父亲几个见了我大伯,还是很不好意思了一回,说话时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当市长的大伯是否能洞察到这些细微的变化.

几十年后,当张一兵先于他们离世,我父亲每每提起此事,还常常后悔不已,

那是人家的孩子呀,我那时那么卖力打人家干啥呀!可张一兵似乎并没有计较这些,在得知我父亲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后,还寄过好几盒药,而且居然都很对症,令我惊叹不已.

关于张一兵流传最广的恐怕还是两毛钱的故事吧,这应当是他智商低下的最好证明,以至于张一兵十七八岁时还有人问他,一兵,一兵,到底是两毛钱多还是五毛钱多呢?张一兵瞪了对方一眼,一本正经说,两毛钱多.对方愣了下,只好说,你这个傻子.张一兵反击,你才是傻子呢!

张一兵每一次给大爷和大奶要钱,都不会好好说话,非得坐到崖顶的眼眨毛上(地坑院上为了保护墙面专门砌的砖瓦),一边干嚎,一边把上面的砖瓦土块往下蹬.他坐的地方正好是大门洞的正上方,一时间那里土冒乱飞不说,还噗噗通通直往下掉东西,让一院子里的人无法出入.张一兵的干嚎声响彻整个葫芦寨子,奶,给我两毛钱.奶,给我两毛钱.我大爷坐在屋里吸烟,两只眼直愣愣着看着地面.我大奶则气得浑身发抖,又怕张一兵一不小心掉下来,没法儿给他的父母亲交代,捣着两只小脚跑到院中间向张一兵招手,兵兵,兵兵,你赶紧下来吧,奶给你五毛钱行不行?谁知张一兵并不领情,我不要,我要两毛钱.

我们几个小孩禁不住哈哈大笑,在下面跳着脚骂他,一兵哥,你傻了是吧?怎么都分不清五毛钱多还是两毛钱多呢!他不听,一张大嘴依旧朝天张着,一边蹬砖瓦,一边吆喝,奶,给我两毛钱.大奶没有办法,只好说,好好好,我就给你两毛钱.他一听立刻滚到崖头里面去了,紧接着门洞里传来踏踏踏的脚步声,一转眼他就已经蹿到大奶跟前了,抓过钱又一溜烟跑了.我知道他是去供销社买东西去了.

张一兵的根在这里,又在这里长大,按说谁也没有权利不让他回来住,问题是我们原来住的地坑院已经塌掉,再加上他食量惊人,一个人能顶五个人吃饭,谁家也养不起他呀!开始那两三年,他每次回来都住不长时间,大家也觉得新鲜,吃饭时争相去叫他,好吃好喝好招待.今年再回来,虽然几去几回,但总体时间太长,便很少有人再叫他去家里吃饭了,也没人愿意他去家里住了.他这人很有意思,只要谁请他吃过一次饭,他便像老母猪拱到了萝卜窖,天天一到饭点就往人家家里跑.张一兵有个小学同学叫李新民,为人极为热情,看张一兵回来,便请他到家里吃饭,谁知他一去就是一个月,直到李新民的老婆拒绝做饭,他才不再去了.李新民这些年一直在泉城的工地上混,手里有装载机、挖掘机、翻斗车,来钱门路很广,就是养十个张一兵也不成问题,可问题在于饭是他老婆做的,她罢工他也没办法.李新民只好隔三差五在外面请他吃饭,每次碰到都不忘给他掏点儿钱.

大家争相说张一兵的溴事.我们葫芦寨的人几乎都被张一兵骚扰过,所以不管是我们张家的人,还是别的人家的人,说起张一兵,都跟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说到兴处,还有人站起来模仿他哭丧着脸的样子,走路的样子,以及犯了错误后用手捂着半边脸匆匆逃掉的样子.于是大家都开始笑,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汪汪.

我二娘都快八十岁了,豁着牙齿,撇着个窝窝嘴说道,你们笑话我侄子,我也不见怪.唉,脑子当年烧坏了,没办法.不过,他们家也就这个傻子还记着咱们老家的人!

此话不假.张一兵十八岁那年被父亲领走后,虽然也没再回来过,却书信不断,问候家族的每一个人,甚至葫芦寨子里的人,乃至汤泉村的同学和朋友.因为我是家族唯一的秀才,所以张一兵的信总是寄到我这里,自然信也由我回.对于他错字连篇的信开始我还颇有兴趣,每一次给我们张家人读信不仅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我们张家人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张一兵的连篇累牍的错别字,或者词不达意的表述,大家笑得四仰八叉的有,笑得眼泪直流的有,笑得肚子笑抽筋的也有.

我们家在葫芦寨第一个装电话.当张一兵得知我的电话号码后,我们算倒了大霉,我或者家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到他好几个电话,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中午,有时正是吃饭的时候,但很多是在晚上12 点以后.当刺耳的电话铃声几次三番打破午夜的寂静,把我和家人从睡梦中惊醒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听筒大吼了一声,张一兵,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我就挂掉了电话.他一直是用IC 卡在街上打电话,我能想象出因为我的拒绝他在午夜的街头发了一会儿愣,最后不得不失魂落魄地向家里走去的样子.

在谈论告一段落时,大家都呵呵笑着说他确实有点傻,像是在作最后总结.邻居刘桂花刚敢于一直没轮到说话,现在抢过话头说,那年腊月二十八,我把几个屋的窗户纸糊好,窗花贴好,手还没洗干净就听到外面嘭嘭嘭一阵乱响,就跟鸡在洋瓷盆里食……

突然,人群中像是有人突然见到了鬼,吱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像是被孙大圣使了定身法,目光傻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大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张一兵斜靠在人群的一棵小树上,正一脸傻笑着看着大家.他就像四年前初回来时那样,一身蓝色的工装,只不过那时是短袖,现在是长袖而已.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脚下还放着一个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着被褥之类的东西,看样子是打算回来长住.

一兵,你,你,你是啥时回来的?

六天前他走的时候,也是下午,大家也是这样聚在大槐树下闲聊.当时我和二伯一家送张一兵走,大家看到,也都起身相送,甚至还说了一些无关疼痒,言不由衷的话.一兵,闲了回来看看,把孩子和媳妇也带回来.你媳妇和儿子还没回来过呢!我们都想看看你儿子长得像不像你.现在他突然又站在我们面前,怎么不令人惊异呢!从G 城到我们这里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他六天打了个来回,说明他在G 城连一天都没有停.

一兵,你不是才从家走,怎么又回来了?

一兵,你不上班了吗?

一兵,你,有老婆孩子,怎么不守在家里?

……

张一兵并不回答,只是咧嘴笑着.婶子、大妈、大嫂,兄弟媳妇相互对视一眼,不知道是谁先起的身,只听板凳咯咯噔噔一阵乱响,大家都站了起来.彼此说了声该做饭了,连看都没再看张一兵一眼,就朝各自的大门方向走去,一时间大槐树下只剩下了我和张一兵.

鲜红的太阳挂在半空中,照在人身上暖暖洋洋的.几只鸟雀在树上戏闹,不时蹬落几片树叶,掉在两只正在觅食的鸡身上,吓得它们张开翅膀向一旁飞去.现在还不到做晚饭的时候,大家这样无非是怕张一兵跟家吃饭罢了.我有些气愤,我二娘和她的两个儿媳妇怎么连和张一兵客套一句都没有也走了呢?我和张一兵虽说也没有出五服,但毕竟从血缘关系上讲要比二娘一家远得多,更何况几年前二娘的两个儿子还带着二娘和二伯去过G 城,除带回一些旧衣服外,听说还有几个玉石挂件,应当价值不菲.不过他们像是怕我们知道了会分一杯羹,对G 城之行一直讳莫如深,从没在我跟前说过片言只语.二伯的二儿子和我同龄,我们平时一向关系甚好,属于无话不谈的关系,可关于G 城之行,他一直三缄其口.作为本家人,我们不便多问,害怕二伯一家会多想.

其实也不是我们张家薄,更不能说我二伯一家不厚道,而是实在没有办法管他.现在汤泉村的人说是变成了城里人,可一没工作,二没养老、失业保险,有多余房子的还能收点儿租金,没多余房子的只能靠打工讨生活,吃一口买一口,谁有能耐养一个食量惊人的闲汉呢!更何况,更何况大伯一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几十年来就像神话传说一样存在于我们张家,存在于葫芦寨和汤泉村.时间一久,大家也都有热脸贴到了冷屁股的感觉,都有些不愿再提他们一家了.就在我们就要彻底忘记他们的时候,张一兵突然回来了,一年回来一次,到今年几乎赖在家里不走,让我们再次意识到那一家人的存在.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张一兵为什么会如此频繁地回来呢?他不上班了吗?他的老婆孩子呢?大伯大娘都是八十好几的人了,管不了他,难道他的两个弟弟也都不管他吗?

现在张一兵对着我谄笑着,明显有巴结的意思,可我实在不愿意带他回家吃饭.饭桌上,张一兵很爱说话,一说哈哈一笑,粉红色的牙龈一直裸露在外面,唾沫星子常常会迸到我的脸上.他还喜欢在盘子里乱扒拉,好像菜里藏着金子似的.我吧,是可以忍一忍的,我父母是老式农民,也是不会嫌弃他的.可我老婆是个医生,非常讲究,每次张一兵来家吃饭,都是她分出去另坐.为这,我和她已经吵过好多次架了.可现在大家都不想管他,要是我也不管,传出去村人会怎么想?我狠了狠心,说,一兵哥,今天晚上就去我家吃饭吧!

当晚,他在我家厨房临时搭起的床上将就了一夜.第二天,我去和二伯商量张一兵的事儿.二伯的白胡子抖动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话,这个兵兵,怎么就送不走了呢?过了片刻才又说,我也没有那么多闲钱给他买车票了,他想在老家住就住吧,等上了冻,他自然会走.我想也是,便和二伯一起张罗他的住处,最后将他安置在地坑院上面的一间空房里,又送了他一些锅碗瓢盆,希望他开始独立生活.

他似乎很少在家待着,也从不做饭,天天在街上巡逻.我说巡逻一点儿也不为过,他好像一直行走在汤泉村上的主街道上.汤泉村的菜市场,也是我们泉城的菜市场,设在汤泉村的东北角,而我们葫芦寨正好位于汤泉村的西南角.菜市场上除了卖蔬菜、卖馒头、卖小菜、卖卤肉、卖鸡鸭鱼肉,周边还开有很多饭店,卖早餐,卖各种面食,卖各种小吃,卖米饭炒菜.张一兵一天三顿饭在那里解决,还要去那里看热闹,消磨时间,自然一天到晚会好多次出现在街道上,如同巡逻一般.他走路常常目不斜视,眼睛注视着正前方,身子上下起伏的幅度很大,且很有节奏,如同机器在做活塞运动.如果你大老远看到一个人忽闪忽闪过来了,不用细看,就知道那人是张一兵.

张一兵每月会有三百块钱的生活费打到折子上,厂里打的还是他老婆打的,抑或是他的两个兄弟打的,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每月月头他都会在饭店吃米饭炒菜,而后则天天靠给汤泉村人要钱过日子.每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确实不多,但如果自己做着吃,再加上偶尔有族人或村人送点吃的,要说也够了,可他到底是个傻子,不知道那点儿钱是得省着点儿花才行.好在张一兵的嘴特别甜,村人的辈份又掂量得很清楚,见人叔呀、伯呀、哥呀、弟呀地叫着,很是礼貌周到,并不讨大家的嫌.每次他手里没有吃饭的钱时,在街上碰到熟人就会拦下,一脸傻笑着伸出手来.对方会意,从衣兜里摸出零钱,笑哈哈地往他手里一拍,他便转身直奔菜市场而去.别人给多给少,他并不在意,十元八元的接了,一块两块也不嫌弃.钱多了,他会吃好一点,钱少了,馒头大葱也能过,若哪一顿真没饭吃,他也绝不会怨天尤人.

李新民不敢再请他到家里吃饭,倒是在饭店里请过他好几次,问题他是个大忙人,哪能天天顾及到他呢!不过他对他还是很上心的,每次碰到我都会提及他,张新兵呀,不能让张一兵老这样过日子呀!身体会很快垮掉的.要是让你大伯一家知道了,他会怎么看咱们村的人?我说,不让他过这样的日子过啥日子?他现在年龄大了,身子懒,啥事也不想干,谁家愿意养着个闲人呢?最后李新民只能带着一脸无奈走了,倒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做得不够好.

几场秋雨之后,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我让媳妇找了几件旧衣服送给张一兵,可他似乎很是不屑,每日还是单衣单裤走在大街上.一日,李新民也来送衣服了,鼓鼓囊囊一大包,单的棉的都有.我说不是我们不关心他,是他可能不习惯穿厚衣服.我认识一个广东人,大冬天穿着单裤,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我说你怎么不穿厚点,他说不习惯.我想张一兵可能也是不习惯吧.李新民眉头抓在一起,那怎么办呢?咱这里冬天那样冷,他又没有口热饭吃,时间长了会熬出病的.要是让你大伯一家知道了,该又骂咱们不厚道了,真不行送他走呀!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年已经折腾几次了,前脚送走,他后脚就又回来了,光车票就花了我二伯两三千.李新民说,那也得送呀!

二伯听完建议,沉吟半天才说,只有这样了.要不冻出毛病我也没办法给我哥交代呀!唉,我哥到底老到哪种程度了,怎么就不管他这个儿子了呢?再说就是我哥管不了他,还有他妈和两个兄弟,怎么也都不管了呢?

第二天,尽管张一兵很不愿意走,我二哥还是强行给他买了车票,又带着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李新民看出他的不愿意,给他说了几箩筐的好话不说,还亲自开车和我们一起将他送到火车站.正当大家长吐了一口气,感觉浑身轻松,以为从此可以安心过日子时,想不到三天没过他竟又回来了,看样子是中途下的车.我二伯用手点着他的额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傻子,知道不知道我们这是好心!我是不想让你死在这里呀!于是再买票,再送.依然是我们几个一起去送,可我们回来后连一杯水还没喝完,张一兵也回来了,这回他干脆连车都没有上.我二伯大哭,你怎么就成了送不走的瘟神了呢!我们前世到底欠你啥了……我二伯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两个儿子靠在工地上打工过活,日子本来就不太宽裕,这一年光是让张一兵就折腾掉好几千块钱.这些都是其次的,问题是张一兵住在老家,说是不管,可他心里哪一会儿也没有放下过,心里就像搁了个秤锤,总是沉甸甸的.我二伯说这些的时候涕泪交加,浑身抖个不停,可张一兵却将脸扭在一边嗤嗤地傻笑起来,好像刚做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恶作剧.我二伯突然站起来把桌子拍得山响,张一兵,你必须得走,滚回你G 城去!不要再回来了.说完仰面倒在一张老式圈椅上,鼻孔就跟风箱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张一兵不笑了,傻呆呆地看着我二伯.李新民趁机说,一兵啊,你要是真愿意回来住,没问题,只是咱这里冬天太冷,你受不住.这样吧,你先回G 城,等明年春暖花开时再回来,到时候我给你找个工作……不知道是我二伯拍桌子拍的,还是李新民的劝说凑了效,张一兵同意回去.可我二伯还是不放心,决定派人去送,一直送到G 城,当面交给他的父母亲和兄弟们.我大伯两个儿子直接表态,我最近工地忙,走不开.我二伯只好把求助的目光递给了我.我说,好吧,正好赶上元旦放假,我再请几天假就是了!其实我还存有一点点私心———我孩子就要大学毕业了,如果二兵和三兵能助上一臂之力,我儿子的起点将会非常高,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他们一样有出息.

张一兵明显兴致不高,一路上也不和我多说话,只顾蒙头大睡.去之前,我二伯已经给我大伯家打过电话,说明由我送张一兵回来,可是我在火车站并没有见到张一兵家的任何人.对此,我没有多想.张一兵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我与他同行,哪里还需要人接站呀!可张一兵似乎并不急于回家,一直领着我在车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乱转.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穿着单衣单裤,而我穿着冬天的衣服,虽然羽绒衣早就拿在手里,可面对只穿着衬衣的G 城人来说,我仍然像怪物一样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我说,一兵哥,我穿这么厚的衣服,不能再跟着你乱转了,你就带我先去你家吧,见见嫂子和你儿子.很早以前,他在书信中说过他结婚了,有个儿子,与我大伯偶尔的家信所说情况一致.张一兵到G 城参加工作后,虽然出身于高干家庭,但毕竟智商明显低于一般人,家人只好在当地农村给他找了个媳妇.可是张一兵回来后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媳妇和儿子,每每有人问起,他总是赶快转移话题,转不过去时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这次G城之行,我早作好了打算,不管张一兵家多么腌,我都住在他家.大伯一家我不熟悉,何况我也没有做好和一个城市高干家庭相处的准备呢!《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中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明一个物种都有其特别适合的环境,如果换个环境,其滋味和营养都会发生变化.我大伯早年离家,落户G 城后又娶了个当地媳妇,谁知道他这棵几经移栽和嫁接的树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农村出身的我,不管再怎么考上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自尊心依旧像玻璃一样脆弱!

在我第三次催促下,张一兵才对我说,我哪里还有家呀!四年前我们就离婚了,她把我赶出家不说,还不让我见孩子,说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她早就和一个野男人好上了,真是丢死人了!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他这里所说的“真是丢死人”指的是什么,是老婆偷人丢死人了,还是老婆偷人他丢死人了.我说那你也不上班吗?他嗫嗫嚅嚅了半天才说,六年前修理厂就被私人承包了,一个月只发不到一千块的生活费,还必须得是她领,再每个月给我三百块钱.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老往家里跑了.三百块钱在城里根本没有办法生活,反过来在老家,有族人和村人的帮助,是勉强可以生活下去的.其实你可以去干点活,你还不老.他说,是,我也是后来才想到这一点.我问,那你在G 城住在哪里?他低着头,一直不肯看我.我大部分时间住在火车站.那你怎么不回父母那里呢?你正好可以陪陪大伯和大娘呀!张一兵的情绪明显更加低落了.我才不想回呢!两个兄弟另住,我爸住在干休所里,家里就我妈一个人,可我很不喜欢我妈看我的眼神,她不喜欢我.我每次半夜醒来睡不着时,就想爷爷奶奶,就想你们,就想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们.一听火车进站我就急了,就想上车回老家去.

我沉默了.一个没在这里长大,脑子多少有点毛病的人,虽说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可他依旧无法融到入到这里的生活中去.

张一兵只能带我去他妈家.

其实在来之前我就已经做足了功课,还准备了不少家乡的土特产,打算像拜见神明一样去见我大伯一家,可在他家,我却只见到我的大娘,一位个子不高,操着南方普通话的老太太.她对我非常客气,但目光却是冷漠的,完全是大户人家主妇的待客之道.我在他家停留的几天里,可以说度日如年.张一兵早出晚归,不知道跑哪里云游了,张二兵和张三兵一直没有露面,我每天只能窝在家里和大娘面对.她呢,不知道是耳笨还是听不懂北方方言,再加上她对老家人一无所知,四目相对时,真的无话可说.晚上一起看电视,当张一兵在当地新闻中向我指认他的弟弟张二兵时,老太太立刻眉开眼笑,向我说起她的这个儿子,包括他小时候的趣事,现在的作为.由此我想到张一兵,他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他和妈彼此间都没有关于他小时候的记忆,加上他的傻和笨,她当然有理由不喜欢他了.难怪那天我们进门后,大娘见到张一兵时出乎我意料的平静,似乎他只是上班回来,除了催促他快点换衣服洗澡,连问问他在老家的生活情况都没有.我注意到,她虽然也是80 多岁的人了,但家里被她操持得很干净,虽然这一切都是由保姆干的,但足以说明她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而张一兵的做派显然不合她的要求,穿着鞋直接进屋,随地吐痰,说话大声大气,衣服随便丢,小便流到便池之外———一切都还是农村养下的习惯.

我有点想逃离G 城,尽管离我预订的车票还有三天.晚上我说,大娘,我想去看下大伯就回去,我也是请假来送我一兵哥的.其实在我来她家的第二来就提出过这事儿了,可大娘的态度有些含糊,一直没有安排,也不知是啥意思.但我来一趟G 城确实很不容易,此行不见张二兵可以,不见张三兵可以,可怎么能不见我大伯呢!除了他是我崇拜的偶像外,更重要的是,此行不见,我回去后将无法向家里人交代.

沉思片刻后,大娘同意了我的请求,但有约再先,我在大伯跟前是不可以说话的,以免他从我口音里听出我是老家的人,因此受到刺激而使病情加重.

我只能应允.

大伯确实已经很老了,布满老年斑的脸,浑浊的双眼,佝偻着身子窝在轮椅里.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眼里一酸,这就是我一直像神一样崇拜的大伯吗?这就是曾经南征北战的大伯吗?我真想叫一声大伯,把我们家族几十年来的情况告诉他.可因有言在先,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他似乎也有所察觉,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在我的脸上停留,甚至于五分钟不到,我大娘就让我先行离开.我的长相酷似父亲,我大伯一定是从我脸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他们年龄相差不远,又从小一起玩大,相互间肯定有着非常深刻的记忆.

二兵和三兵始终没有露面,我在G 城已经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我来G 城的那份小小的私心也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我想起我二哥从G 城回去后的态度,想必也如我一样在这里受到了冷遇!他们爱面子,所以选择什么也不说.我呢?走的时候我告诉我大娘,老家冬天很冷,如果我一兵哥还想回老家去住,一定要等明年春暖花开以后.她同意,一兵也同意.张一兵果然到第二年四月才回到老家,依然被安置在那间小房子里.李新民履约,在泉城的工地给他找了个工作,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一千二的工资,维持他的生活没有问题.张一兵虽然有时难免吊儿郎当,但有李新民罩着,一切还好.我想张一兵不回那个家也好,在汤泉村有那么多像李新民一样的热心人关照他,他会活得很好的.如果有可能,将来再给他说个媳妇,也未尝不可.

然而谁也想不到,两个月后他竟然出事了.

那时天已经很热了,而工棚是用石棉瓦盖的临时房,晚上闷热异常,工人晚上多选择在室外睡觉.张一兵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怎么的,那晚他竟然睡在李新民的装载机下.那天是阴天,张一兵可能是怕下雨吧!李新民的司机后半夜起来干活,便压到了张一兵.张一兵虽没有当场毙命,但只在医院停留了半天就去了.我听李新民说,张一兵死前给他说,我不怨你,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李新民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相信.李新民哭着说,一兵他怎么会死在我的车轱辘下呢?我们上小学那会,我因为长的瘦小,老有同学欺负我,一兵虽然脑子反应慢些,可他老是护着我.他还总是从家里偷东西给我吃……现在我想护着他,可他怎么就死了呢,而且……可是我给张二兵说这些的时候他却不相信.张二兵在张一兵死后的第二天就飞了回来,陪着他的律师,有我们泉城的领导.对于泉城唯一做了大官的的人,他们不可能不陪同.我因为张一兵的死终于见到张二兵本人.他长得高大英俊,和我大伯非常相像,和视频中的形象无二,只是脸上始终很冷,即使见到我们张家的长辈们脸上也没有笑意.记得最初见到他二大,也就是我的二伯时,他也只是说了句,你老身体还好吧,就再也无话了.我的心本来早就凉了,现在更凉了.但之前李新民对张一兵很好,即使再不愿意和张二兵打交道,我也得想办法接近他,说服他不要让李新民赔钱.至于当初去G 城而心存的那份小私心,我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我儿子已经提前被某国字号大厂录取,那小子其实根本不需要我这个老子帮忙,就会有很不错的前程.

在找张二兵之前,我已经和李新民找律师咨询过了,知道张一兵的案子按正常渠道10 会赔多少钱.张一兵身为城市工人,现在还不到退休年龄,而且上有老下有小,如果赔钱,数目不会太小.我和李新民晚上去张二兵下榻的宾馆找他,可是临进门的时候,李新民却死活不敢进去,只好由我提着几盒土特产去了.张二兵还是很严肃的样子,在和我会面的半个多小时里始终没提我去G 城的事儿,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我去过他家?他不提我也没有提.我只讲述了张一兵在老家几年间的情况,讲述了汤泉村人是怎样善待他的哥哥的,特别讲述了李新民对张一兵所做的一切.最后还特别强调是张一兵自己睡到了李新民的装载机下,而且在弥留之机是如何向李新民表白的.

在我说话其间,张二兵很少插话,也不置可否,似乎并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有些气愤.当初李新民一直担心我们对张一兵不好,会传到他们一家的耳朵里,影响他们对老家人的看法,现在想来是多余的.即使我们对张一兵再好,他们也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会相信.我恨不能以我的人格担保,以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打听.他仍然无动于衷,我的脸立刻红了,像是受到了羞辱,最后是怎么逃出张二兵的房间的,我一直搞不清楚.

我给李新民出主意,绝对不要同意私了,一定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解决问题.按我这个平民的逻辑,他这个大领导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打官司的,最后一定会让步,更何况李新民善待张一兵的事儿,汤泉村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他敢给李新民要很多的赔偿款,我想汤泉村人的唾沫星是一定会把张二兵淹死的.李新民依了我的主意,一直不肯正面与他和他的律师接触.可是张一兵头期未过,李新民就把二十万转给了张二兵.看来我错了,张二兵生活在G 城,汤泉村人的唾沫星就是再多,也不会像黄河一样流到G城,就是流到了,他位高权重,也是淹不死他的!

李新民对我说,我不给钱行吗?除非我不想在泉城混了.说着他一个大男人又哭了,张新兵,我不是哭钱,二十万对我算个鸟,我只恨我怎么那么爱管闲事呢!我要是不介绍一兵到工地干活,不就啥事都没有了.张二兵他、他、他屈了我的心了呀!

张二兵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我们张家很多人都没有去送.晚上我没有吃饭,觉得胸腔里塞满了东西.我想象的情况应当是这样,大伯一家可能早就把我们张家人从生活中删去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只有我们还像傻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他们.记得有部长篇小说叫《我思故你在》,小说内容我早就不记得了,但书名却印象深刻.我思故你在,引申开来,你思故我在.一直以来,大伯一家在我们心里,而我们却不在他们心里.张一兵死了,连接我们和大伯一家的那根线终于彻底断了,我们也决定将张二兵他们从我们的生活中删掉———我不思,故你也不在.

张一兵被埋在爷爷奶奶的旁边,我想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不是老想往老家跑吗?今儿算是彻底回家了,永远不会走了,只是但愿他在那边不要再惹两位老人生气了!

责任编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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