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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夹竹桃方面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与最后的夹竹桃方面论文范文文献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的夹竹桃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2-05

《最后的夹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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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命犁

田命犁,本名李天明,祖籍湖北,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著有《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文学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

厂单身宿舍拟议中的大调整多年来一直无法实施,眼下是各工种混住,白班工和倒班工塞满了七栋四层楼的灰砖红瓦.二十四小时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纷纷扰扰,鸡犬相闻,可谓你未唱罢我已登场.

操作工屈卫东下零点班了,穿着那双从来没换下来过的皮鞋,踏着晨曦,像是丈量着通向宿舍区的那条水泥路,笃定地走着.他常年只穿皮鞋,步态古怪.每一步都是脚跟着地,身躯僵直而缺乏弹性.没人见过他跑步、打球或做其他什么运动,嘴巴损的工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撴撴”,说他什么平脚板、断脚筋、小腿肌肉萎缩,走路就是在撴地.当然别人只是背地里嚼嚼舌头,当面开玩笑他一准跟你玩命.每天下班,他没一次不是落在最后.这会儿,他正慢条斯理地穿过横亘在厂区和生活区之间的那道防爆堤.堤上夹竹桃正顶着朝露绽放.野生的花,据说是某个无聊的人从浊清江边上采来胡乱插在这儿的.虽没人打理,没准是被氮肥厂泄露的氨气熏得疯长,几年下来,如今竟然如火如荼地盘踞着防爆堤的一端,翠绿的枝叶里铺缀着红艳繁复的花朵,在微风中恣肆地招摇.

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屈卫东顺手采了一枝带回宿舍,插在瓶子里.趁室友花匠和焊工上班去了,擦了把脸,又闩上门,快速地洗了脚,换上严实的厚袜子,钻进帐子睡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惺忪的睡眼半睁着,只见焊工齐长子正居高临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屈撴撴,你狗妈的又放毒,老子又被你的花熏得头痛,你能不能少造点孽?”

“大家都没事,你也太娇气了点吧?”

“你要真的是拈花大侠,就到七栋钓妹子去.三十好几了还住单身宿舍,装什么高雅,先把你狗妈的那步路走稳了……”

“齐长子,我——日——你——妈!”此刻,屈卫东除了恶言相向,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握住了那柄须臾不离身的弹簧短刀.见此情景,花匠一时有点不知该劝谁,只好用身子挡住焊工,对屈卫东拼命摆手:“别……别伤了和气.”

焊工见花匠当和事老,格外生气,就冲花匠嚷:“夹竹桃有毒不是你说的吗?这阵哑了喉哇?告诉这位拈花大侠呀,他要找死叫他到外边死去,叫他别再把花带进屋!”焊工拨开挡着自己的花匠,对屈卫东说:“撴撴,我不跟你计较,跟你玩命不值.告诉你吧,老子在麻纺厂钓了个妹子,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来宿舍看看.求你给老弟留点面子,把你的狗窝收拾收拾,破帐子摘下来,还没蚊子呢.一年四季邋里邋遢挂一床黑黢黢的破帐子,你也不嫌晦气.”

“怎么?你想动我的帐子?你敢!”

“你以为老子真的不敢?老子剪了你的破帐子.”齐焊工推开劝架的花匠,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剪刀,猛然转过身,看到的是屈卫东双眼喷射出的怒火和手里攥得紧紧的出鞘的尖刀.

屈卫东冷笑着说:“你胆敢动我的帐子,咱们就比试比试!”

厂文艺宣传队排练的现代舞剧要上演了,黄花匠的徒弟特意买好了票给师傅送到宿舍来.花匠接过戏票,一眼瞥见是五角钱一张的,嘴里没说,心里立马就有点不悦.小花匠察觉到师傅的不悦,忙解释说:“大家都买五角的票,一元的没人买,剧场里最好的座位全空着.等开演了,灯光一灭,大家就都坐到中间的好座位上去.师傅您放心,我手脚麻利着呢,等开演,我一定能占到前三排的座位.”花匠听了没吭声,心想这么鬼精的小子,今后怎么带?

走进剧场,果不其然,稀稀拉拉一圈人,都坐在两侧和后排,悠闲地抽烟、嗑瓜子、聊大天.剧场的座位都空着.小花匠指指身后说,齐师傅也来了.花匠循着徒弟的手势望过去,见焊工端坐在后排一侧,身旁一位年轻女士,该是他新近“钓”的那个妹子.花匠心中不免嘀咕,好个齐长子,钓妹子都舍不得买一元的票,也太抠门了点吧.收回目光,乜斜着身边的小花匠,心想自己的徒弟也这德行,时下的人怎么都不讲什么尊卑情谊了.

胡思乱想之际,花匠瞅见屈卫东远远地撴进了剧场.可笑至极的是怀里还抱了一束火红的鲜花,依然是防爆堤上采来的夹竹桃.只见他四平八稳地小步幅走到第一排,在正中的座位上落座.一时间他成了全场的焦点,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不是屈卫东吗?撴撴居然舍得买一元的票,还那么绅士,捧着鲜花入场.干吗?追星,捧角,钓妹子,还是想……

齐长子从后排凑了上去,跟屈卫东搭讪:“屈师傅,你也来钓妹子?”

屈卫东不搭理,齐长子倒也不恼,说:“劳你大驾,等开演了,你帮我占两个座位.灯一黑,我和那妹子就挪过来.怎么样?”

屈卫东鼻子嗤了一声:“想得美.”

演出准时开始,乐池里的乐队奏起雄壮的进行曲,全场灯光暗转,幕布拉开,追光灯打在一身红裤褂的吴清华身上.饰演吴清华的女演员身材高挑,美腿细长,两只手被铁锁链吊在受刑柱上,仍昂首怒目,满脸的不屈不挠.尤其她那挺胸收腹的造型,使得屈卫东顷刻之间感动得血脉偾张,涕泪奔涌.“好!”他不禁猛然站起身来狂呼,全然不觉暗场中周围的座位被身后涌来的人潮瞬间占据.

两个小时管弦鸣奏,鼓号震响.舞台上彩光闪烁,红旗翻飞,人影攒动.屈卫东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娘子军吴清华,女主角俯仰屈伸、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那么美,让他的心为之剧烈震荡.这个谭妹子比自己晚进厂好几年,也是操作工.刚进宣传队的时候演配角,四肢比柴火棍子也灵活不到哪儿去.现在出息了,演主角了,可惜还是个业余的,脱下行头还得回班组看循环机.屈卫东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不知剧情如何发展,也不知那位娘子军最终是何结局.等到他清醒过来,已经是剧终演员谢幕环节.屈卫东赶紧登上台,把怀中的鲜花献在谭妹子的手上.谭妹子浑身都被汗水浸湿,气喘吁吁地忙不迭说:“谢谢屈师傅,谢谢,您太给面子了.”

屈卫东脸上的泪水还未揩净,连声说:“太美了,太美了,我太喜欢你的舞姿了,尤其是昂首挺胸的那种.”

台下有人在起哄:“撴撴,改天你也上台演个南霸天!”屈卫东听得真切,是齐长子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那天屈卫东上晚班不在宿舍.吃完晚饭,齐焊工摊在床上吸烟,突然问了花匠一句:“你说撴撴那双臭脚到底怎么了?”

花匠回答:“他不是平脚板吗?搞不了运动当不得兵的那种.”

“谁知道呢?”焊工自言自语似的:“他狗妈的洗澡都穿一双破胶鞋,怕别人窥见了他的三寸金莲不成?平脚板有什么好遮掩的,又是破帐子又是厚袜子的,谁不知道他充其量一个二等残废?看着他那一路仙鹤步我就总觉得蹊跷,从来没见过谁走路那么个奇怪的步态.”

花匠点头说:“是呀,还不能提.谁提跟谁玩命.咱由着他点,谁还没个小忌讳.再说了,心理阴暗的人得提防着点,没准真捅你一刀.”

“要说这单身宿舍区最装逼的,他肯定要算一个.”焊工掰着手指头点算浊清江氮肥厂的单身装逼党:“三栋戴鸭舌帽留小胡子混进文宣队吹黑管、关键时刻尽出怪声的那个;五栋穿军装白回力鞋、骑二八飞鸽包链自行车招摇过市的那个.他狗妈的撴撴,明明是湘南大山沟里招来的,偏偏要吊一口塑料普通话,听着都让你起鸡皮疙瘩.装逼至少也得有点文艺范或者是个干部子弟吧,他也够格?那穷山僻壤,麻风遍地,他是得了麻风病烂掉了脚指头了吧?”

“你可不能瞎说,人家手指头和眉毛都是好好的.”

“可惜麻布袋绣花,他那口塑料普通话也太烂了点.谁不知道他是道县蛮子!那里的人才野蛮不开化,初期搞阶级斗争,地富反坏右和黑七类狗崽子,剁手剁脚,乱锄锄死,杀了好几千.”

“有这样的事?”花匠睁大了眼,惊愕得半个时辰都没合拢嘴.

屈卫东的岗位是液氨库.从合成岗位输入的液氨通过管道储存在液氨库巨大的氨水槽罐里.他每半个小时巡视、记录所有槽罐的压力、温度、液面等,并按照厂调度室的指令把液氨输往尿素车间去造粒.在他看来,操作液氨罐是全厂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不过平心而论也最轻松,别的操作工看运转的机器;而他看静止的罐子.上班不能看书看报听广播,但没有人能禁止你发呆或遐想.每巡查一遍设备之后,屈卫东都能在值班室里坐下来发半个小时的呆.透过鳞次栉比的合成塔、冷凝塔、脱气塔和盘根错节的水气管道,他望得到几百米开外的合成车间.远远传来循环机阵阵的轰鸣声,持续地钻进他的耳道,扰动着他的心绪.谭妹子该回车间上班了吧?那妹子的曼妙舞姿在他的脑海里荡漾,他的心绪也一齐荡漾:我送的花美吗?你喜欢吧?还谢谢我,真的很有礼貌.你从来不像别的省城来的妹子那么高傲或那么疯傻.……你应该还记得当初我鼓励你去文艺宣传队报名……

意乱情迷之中,他阴差阳错地抓起值班室的电话,要总机接通了循环机岗位.接电话的正是谭妹子,于是一阵寒暄:“屈师傅哇,稀客.我还以为是调度呢.”

屈卫东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临了说出来还是颠三倒四、干巴乏味的那几句:“你跳得真好,舞姿那么美,我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你跳舞的画面,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电话那头传来谭妹子爽朗的笑:“屈师傅过奖啦,你夸我夸了好多次了呢.找我有事吗?”

“好像也没什么事,就是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话.我也爱舞蹈,可惜……没条件.要是能跟你一起跳,要是你教我,那多好.”

“好哇,你能跳我就教.还有事吗?”

“没事,没事.随便聊聊.……哦,你看得到我吗?我在值班室窗口呢.”

“看不到.只看得到你的10号罐.”

“哦,哦.明白了,10号罐.”握着话筒,实在没别的话可说,屈卫东不情愿地挂了电话.

齐焊工最终也没有把女友带来宿舍.屈卫东太有碍观瞻,真的来了,被他又臭又破的帐子熏黄了都有可能.眼下稳住女友把那张政府发放的大红婚纸拿到手才是正道,逃离那大杂院式的单身宿舍才是正道.厂里在花果坡兴建的二期职工宿舍快竣工了,怎么着也得赶上这拨分房.齐焊工本来就有点神经衰弱,每逢屈卫东当晚班或夜班,焊工一直要辗转反侧等到子夜时分,听着屈卫东下班回宿舍收拾完毕躺下了,或换上工作服夹着饭盒上班去了,才能入睡.尽管屈卫东还算是个识相的家伙,每次进出都蹑手蹑脚,灯也不开,以免打扰焊工和花匠.可是焊工自认命贱,屈卫东越是给面子屏声静气,他半夜上下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是刺激焊工的大脑神经,使他不能入睡.哪像人家花匠,倒下就没心没肺地打呼噜.这些日子,又面临感情冲刺,齐焊工更睡不着觉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莺飞.齐焊工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躺在床上,好沉重的瞌睡!窗外阵雨阵风不断袭来,似睡非睡之间,焊工朦朦胧胧见屈卫东下班回来,坐在床边摸黑洗脚.焊工好奇,黑暗中睁大眼睛猫头鹰般窥视,见到的情景让他惊愕不已,那是地狱里的景象啊!

一道耀眼的霹雳劈开暗夜,刺进宿舍.“轰隆隆……”猝不及防的连环滚雷在床头炸响,把焊工和花匠震得同时从床上弹起来.“好猛的炸雷!老天爷怎么了,要收哪个背时鬼归西?”花匠被炸懵了,一边神经兮兮地念叨,一边伸长脖子喘粗气.焊工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屈卫东,是幻觉还是噩梦?远处依然隐雷阵阵,夹杂着厂区传来的刺耳的气体放空声.又是雷电击中了什么化工设备,生产可能中断了.焊工清醒了过来,对花匠描绘起噩梦中那骇人的一幕,屈撴撴的十个脚趾,分明是被别人齐刷刷铡掉了的.地狱里的景象怎么比现实还真切?

像听传奇故事一样,花匠半信半疑:“至于吗?谁跟他那么大的仇隙呀?”

焊工道:“撴撴那家伙进厂后就没探过家,家里不知还有没有亲人.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敢回家.前几年那么乱,什么坏事、怪事、荒唐事没有?”

“是,是.”花匠点头认可.“不过撴撴说不定也是个受害者,他本人倒不见得有多恶.只要别把他给惹急了,他不会真动刀子捅你.”

焊工道:“我也不信他真敢捅我,不过想离他远点.这次要是我能稳住薛妹子,能分上房搬出这大杂院,我请你上湘天桥吃清蒸脚鱼.”

“要得,要得.”花匠接过焊工比划给他的清蒸脚鱼,接着说:“你只怕是要在薛妹子身上多下点功夫,别让上钩的活鱼跑了.清蒸脚鱼倒在其次.”

“但愿天遂人愿.老兄你也要努力加餐了.连屈撴撴都捧着花向谭妹子献殷勤了,你好像还没动静.要不,让薛妹子帮你在麻纺厂物色一个?”

“呵呵,那当然好.”花匠应诺着,心想齐长子廉价的人情都做足了,觉得自己也不能总让别人居高临下小觑了,急智之下,觉得也应该投桃报李,表示表示:“你要是真想尽早稳住薛妹子,哪天等撴撴上夜班,我回避一下,你带她来宿舍,喝点小酒,趁机办了她,生米煮成熟饭,她就跑不了了.”说完觉得不错,惠而不费.

说话间,屈卫东下班了,开门进来.焊工、花匠同时噤了声,才注意到窗外的雷阵雨还没停,天边的沉雷偶尔传来,灌人耳鼓.见屋里亮着灯,两人都醒着,屈卫东说配电网遭雷击,全厂停车了.焊工听了暗自庆幸,今夜没人叫他去加班抢修.花匠在一旁早咧着嘴,收紧下巴颏儿作出一副惊愕相.当年进厂,新工人培训参观过现场,他对厂区的现代化大生产一直心存敬畏.记得那天跟谭妹子分在一拨,两个人对高耸的合成塔和进口循环机印象深刻.事后谭妹子如愿以偿分配到合成车间,而他被分配去后勤当了花工,虽然不倒班,一年就出师,可是侍弄花花草草,总觉得低人一等.眼前的屈卫东,再招人嫌,也是技术工种,开口闭口也是合成塔、循环机、配电间.不懂则无知,什么开机、停车、加压、放空,听着都觉得高深莫测.雷击?停车?黄花匠立即想到谭妹子,那合成塔、循环机可都是高压设备,万一爆炸,威力据说不亚于一颗.万一……当然啦,如果真的万一了,自己也一样不知道去哪儿收尸.尽管如此,还是马后炮地问了屈卫东一句:“合成塔没事吧?”

“没事.”屈卫东像是在夸耀自家的什么宝贝,说:“塔顶上有避雷针呢.别说合成塔,我的液氨罐顶上都有避雷针.”

焊工不屑花匠没见过世面的巴结样,忍不住调侃一句:“哪天我给你的温室顶上也焊一支避雷针?”

晚餐,单身职工食堂.黄花匠打了一份肉菜,坐在食堂一隅磨磨蹭蹭地吃.等到谭妹子也来就餐,花匠端着饭盒凑上去,坐在谭妹子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昨夜大炸雷都落到我们宿舍来了,你们合成塔没事吧?近来没回家?听说珠东公路快修通了,以后我们回家就方便多了.我们后勤科长说二期职工宿舍马上就要接受申请,评分排队分房……

谭妹子上班不晒太阳,粉脸愈发白净.跟花匠黝黑的脸膛相映衬,反差有点大.她忽闪着杏仁眼听着,时而附和几句说是呀是呀.吃完,站起身来问花匠:“黄师傅今天说了这么多闲话,莫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

花匠道:“好事没有,重要的倒有一桩,特意来告诉你,夹竹桃有毒,就是屈撴撴塞给你的那种.”

“哦.难怪他用玻璃纸包着.”

“包着也不安全,那花香只怕都有毒.我跟撴撴说过多次,他只当耳旁风.……他从来都是自我中心主义,凡事也不考虑考虑别人.”

“哦.那我也要他别送了.”

“他太把自己当回事.跟你说穿了吧,他根本不是什么平脚板,他十根脚指头是被仇家齐刷刷铡掉了的.作过什么孽呀,现世报.”

谭妹子闻言眉毛都惊得跳起来,杏眼倒竖,直勾勾盯着黄花匠好几秒钟没言语.紧接着眉头又拧成结,一脸疑惑:“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话一出口,花匠就意识到口水喷得有点过,只好自己打补丁:“我随便说说,你莫当真……我没亲眼看见,别人看见的……嗯,我是说,别人猜的,跟我说的……我可能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就……权当我没说.看你吓成这鸡崽子样,真的很抱歉……”

齐焊工和薛妹子终于修成了正果,领了证,分了新房.焊工搬走了,宿舍里就只剩下黄花匠和屈卫东,寒来暑往,各自形影相吊.黄花匠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屈卫东大都日落而作,日出而息.难得有一天两人都休班,没个去处,都窝在宿舍里.两人乌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屈卫东找了个挑衅的话题,说:“花匠,这几天太阳毒,你又晒黑了.”

“老子晒黑了关你屁事?老子照样吃,照样睡,你管得着吗?”花匠没好声气,不过说完自己都有点生气:被别人调笑了,自己好像还在傻乐.

“老子看你这张包公脸也有好几年了吧?早看腻了.”

“那你别看哪!你搬出去呀!有本事你学人家齐长子,领证、分房,搬到家属宿舍去.”说罢,花匠觉得还是没解气,怎么长了别人的志气,还触到自己的痛处?心中更是愤然.

“真以为老子没本事呀?等老子钓到谭妹子,一样领证,一样分房.到时候你就独占这间寮房,爱干什么干什么,做道场都没人管.”

刹那间黄花匠的黑脸气得变成了红脸,更是不知所云:“你狗妈的原来是在打谭妹子的主意呀?她那么长的下巴,你也要?你狗妈的……别人也会追她……”黄花匠对自己的愚钝和口拙向来无比气恼,期期艾艾了半天,终于缓过神来,拼凑了几句杀伤力大的:“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谭妹子会要你?她只怕嫌你路都走不稳,哪天会一个跟头栽到浊清江里淹死.”

也可能是宿舍里没有旁人,也可能那天屈卫东心情不错,他生平第一次没跟嘲笑他步态的人亮刀子,反而是饶有兴致地追问花匠:“你说谭妹子下巴长?好像也是.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反正我觉得她美就行了,不管你屁事.”

眼瞅着屈卫东沾沾自喜、油盐不进的样儿,花匠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面对个狗妈的二等残废都占不了上风.不管我的事?只怕你说了不算.老子口讷、脸黑,可是人还不傻,身还不残,屈撴撴,咱走着瞧!

浊清江水奔流,不舍昼夜.夹竹桃花期,厂文艺宣传队排练的新节目又上演了.屈卫东照例提前两小时,带上小板凳在剧场售票处占据了首位.等窗口开启,第一个把钱塞进去:“一排一座.”“十块.”“又涨了?”“没错,后勤处下红头文件涨的.”

那晚,依然是屈卫东捧了鲜花,独自一人坐在十元票价的剧场一排正中.两侧和后排五元座位上的观众都盯着他看:屈撴撴又来献花了.节目单上印着《绣金匾》《交城的山》什么的,屈卫东倒不在乎看什么节目,只要谭妹子出场,哪怕走个过场,跑个龙套,见到她轻盈的倩影,屈卫东都激动得不能自已,禁不住捶胸顿足,高声叫好.他那旁若无人的癫狂举止引来周围观众不断侧目.齐长子带着薛妹子跟花匠师徒坐在屈卫东身后不远处,说:“撴撴又来献丑了,他什么时候才能活得明白一点呢?”

演出结束,大幕落下又拉开,全体演员向观众鞠躬致意.众目睽睽之下,屈卫东快步撴上舞台.眼前的谭妹子,笑得多妩媚,多迷人.可怜那黄花匠,什么眼神,还嫌别人下巴长,是狐狸嫌葡萄酸吧?屈卫东大屁股冲台下所有起立鼓掌的观众撅着,躬身将鲜花献给谭妹子.

“屈师傅,太谢谢你了.你又送花,太感谢,太感动了!我心领了,以后再别送了,我跟你说过三遍了吧?这花有毒.”接过用玻璃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夹竹桃,谭妹子有点哭笑不得.

“哪个胡诌的?没得的事.毛大爹去世,我到灵堂献的也是夹竹桃.”

屈卫东撅屁股哈腰献花的丑态焊工和花匠看得真切,却听不见他说什么.齐长子实在有点忍不住,双手团成喇叭状,拢着嘴巴对舞台高声吼:“屈撴撴,你狗妈的……”后半截话被生生堵了回去,是薛妹子怕他惹是生非,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小花匠见状失声笑喷了,被师傅横了一眼,只好耸肩做个鬼脸,强行打住.花匠对焊工说:“你喊也没用,你想出撴撴的洋相,是浪费口水.”

夏日炎炎,挥汗如雨,全厂一年一度停车大检修.轰鸣的机器停止了运转,厂区那一片难得的寂静,不时被防爆堤柳树上传来的蝉鸣穿透.倒班工们暂时无需上夜班了,开始打扫卫生,美化环境.屈卫东偷空去废铁回收站翻寻了半天,选了一根碗口粗的钢管,扛在肩头到焊工班找齐长子,请他把钢管焊到他的液氨罐顶上去.

“做什么用?”焊工问.

“加一根避雷针,防雷击.”屈卫东答.

“这能防雷击?你是想遭雷劈吧?雷劈你跟我无关,我可不想落个破坏设备的罪名.”

第二天,屈卫东拿了根擀杖粗细的钢管又来找齐焊工,问:“这根小的可以了吧?事成一包大前门酬谢.”

齐焊工始终琢磨不透屈卫东的居心,依然是一句话掷给他:“绕着你的液氨罐团团转去吧——没门儿!”

第三天,屈卫东把在现场干活的焊工拉到一旁,说:“长子,就给焊一根拇指大小的吧.凡事不过三,最后求你一次.高级一包都买好了,你先拿着.”说完把一盒精装红牡丹拍在焊工手里.

焊工接过,有点诧异,什么猫腻?三番五次的.于是说:“除非你告诉我做什么用.”

屈卫东弯曲着左手手掌,罩着上唇,苦于不能踮脚,尽可能抻长脖子,附在焊工的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齐焊工恍然大悟,骂道:“撴撴你狗妈这点出息!好吧,依你.不过两句话说在头里.第一,你什么时候都不许说是我给焊的.第二,你要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别怪我.”

一个月的停车大检修如期完成,全厂恢复生产.各岗位当班的操作工又经历了这一年中最忙乱的一天.管道气体置换,运转设备启动,加压,调试……谭妹子所在的合成岗位也一样,经过无数次调节,循环机、合成塔的各项生产指标才逐渐趋于正常.谭妹子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想放松一下,这时才感到早已腰酸背痛.她活动着上肢,舒展了一下身子,倚靠在朝南的窗户旁向外眺望.窗外,形状各异的化工设备沉寂了一个月,又神奇地被注入无穷的活力,有的蒸汽升腾,有的冷凝水滴答,有的狂放地震动,执意要挣脱钢铁支架的束缚……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幅司空见惯的用钢铁构图的风景画.然而今天,画面有点异样,灰黑色调中依稀点缀着一点红,一点迎风招展的火红.谭妹子定睛细看,终于看清楚了,那是插在液氨库10号罐顶部的一枝妖娆红艳的花.

从那一天起,屈卫东到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10号罐,插上新采摘的一枝夹竹桃,只要是夹竹桃的花期,无论天晴下雨,也无论是白班、晚班还是零点班.

一个本来心情不错的日子,屈卫东下班回宿舍,收到一份请柬,“恭请”他某月某日去参加婚礼,请柬署名谭仁美、黄志坚.黄志坚?屈卫东顿时遭了瘟似的,两眼发直,呼吸都不畅了.黄花匠?怎么回事?天理不容啊!那天杀的黑脸,天天背朝天、用手抟泥巴的家伙,小人,横刀夺爱,还装君子,昧得那么深…… 呆呆地独自坐在宿舍,屈卫东成了木头人,双手机械地慢动作,把请柬一丁点一丁点撕得粉碎,南风灌进房间,吹得碎纸屑满地飞旋……

也不知过了多久,闹钟响了,屈卫东似乎清醒了一些,拖着疲沓的步子向厂区走去.路过防爆堤,依然采了一枝夹竹桃,擎在手中.天空洒落着细雨,头顶上一片铅灰色的大网笼罩,屈卫东没有撑伞,雨点滴落在脸上也毫无知觉,他机械地走着,撴在水泥路面上,低洼处的积水四溅.来到液氨库,他手脚并用,沿着直上直下的爬梯攀爬.钢筋焊成的爬梯又湿又滑,一次踏空,险些摔下来.他最终攀上槽罐的顶部,把肚皮紧贴着巨大的横卧着的圆柱形槽罐,将昨天那枝半枯萎的花换下来,插上新鲜的花枝.沐浴着斜风细雨,昂扬的夹竹桃花枝绽放出鲜红的暖色,在视野可及之处自由翱翔.

屈卫东抓起话筒,想给谭妹子打个电话,送去新婚的祝福,承诺一定会出席她的婚礼.可是家属区太远,他没有自行车,有也无济于事,他不会也从来没骑过自行车.那就说不去了吧,是不是有点小肚鸡肠?大丈夫志在四方,天涯何处无芳草,又岂能拒绝人家热情的邀请?屈卫东的大脑,与远处传来的循环机轰鸣声搅和在一起,不停旋转.千般思绪,万般情怀,剪不断,理还乱……他最终没有拨通谭妹子的电话.

液氨库岗位又分配来一个新工人,毕竟是技校毕业生,只需师傅稍加指点就能顶班独立操作了.屈卫东也乐得放手让他去干,自己偷闲在值班室望着高高的合成塔发呆.合成塔上向天直立的放空管间或震响,排放掉超压的氮氢气.放空声震得屈卫东心头无比酸楚,放掉的不过是一声响,没放掉的才能合成氨.屈卫东混沌的思绪里忽明忽暗闪动着一星亮光,这人嘛,不也是?男女恋人修成正果了,走进婚姻的殿堂,就是合成了;这打单的,就是放空了.人要是放空了,连响都听不到一声……

新工人小刘每天到岗的时间都比师傅早,师傅来之前早已把所属设备巡视了一遍.起初几天,见屈卫东爬上液氨罐插花的笨拙样儿,主动提出替他爬上去插,师傅不允,如是者三.小刘终于明白那绝不是他能插手的活.每次屈卫东爬高,他就站在爬梯下,摆好一个姿势,又不能让师傅轻易识破,万一师傅失足滑落,他就用肩膀垫住他.

又是一年的花期,该是旺年吧,夹竹桃开得比往年更美艳壮硕.就在这一年,小刘升任车间值班长.不能每天守护师傅了,找机会委婉劝师傅别再爬高插花了.屈卫东根本不理不睬,如是者也三番,小刘没辙了.虽说是三千职工的大厂,时间长了,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张长李短,瓜田李下,空穴来风,师傅那点回环百结的什么花花肠子路人皆知,小刘也早有风闻.他至于吗?值吗?这仗义吗?真让人匪夷所思!

那天上班,刘值班长路遇小花匠,两人说起各自师傅这些年的那点恩怨情仇.“早已是陈芝麻烂西瓜的故事了,那撴撴就是放不下.”值班长居然大不敬地直呼师傅的雅号.

小花匠说:“是,我师傅就是怂.要是我,早打上门去了.”

值班长想了想,说:“你把那片夹竹桃砍了,让撴撴抓瞎去.”

来到工班,小花匠如此这般地宣布了他的宏伟计划:砍掉夹竹桃,建一片花圃,种植玫瑰……黄花匠问为什么?小花匠说野生的东西疯长、凌乱、有碍观瞻,还有毒.眼下不是说要美化厂区吗?咱花工班……

话没说完就被师傅截住了:“那夹竹桃多少年了,有毒,毒死谁了?你怕毒离它远点.夹竹桃能吸附硫化氢,改善环境呢.不能砍,留着.再说,留着也自有一派野趣.”

“野趣?师傅,您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您真的没听见别人嚼舌根?说屈撴撴氨罐当花瓶,蓝天为背景,天天给师母献花呢!”

“给我老婆献花?他跟你说的?”

“他徒弟说的!……当然,也没说明白,就是那个意思.我不过是为师傅抱不平,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当班长了,是头儿了,别以为就能做主砍夹竹桃了.你听明白了,我还没死呢!”黄花匠说完拂袖而去,花工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黄花匠演的这一出是何就里.

又是一年停车大检修,屈卫东休班后回岗位,发现10号液氨罐的爬梯已经改装成了一架带扶手的小阶梯,由防滑钢板焊成,顶部一方小平台,能容一人站立.屈卫东登上阶梯,肚皮不用紧贴槽罐壁,就能把花枝轻易地插上,为他量身的一般.细看焊缝,致密而齐整,极漂亮的焊工活,显然是齐长子的手艺.屈卫东想到多年前送给他的那包精装红牡丹,那么点人情,难道到现在还管用?……不对吧,一个焊工,敢擅自搅和出这么大的动静?寻思之时,刘值班长前来查岗.他有个习惯,到液氨库从来不跟师傅谈生产,而是天气、生活、健康什么的闲扯几句,自己巡视一遍设备再走人.今天也一样,经过10号罐,对眼皮子底下新焊的阶梯和槽灌顶上新插的鲜花都熟视无睹.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寒暄几句,分头各自忙活去了.

厂职工文艺宣传队新人的面孔逐年多了起来,舞台上也越来越少见谭妹子的身影了.家属宿舍也不知建到几期了,配套的学校、医院、社区中心、花果坡公园也都竣工了.公园里出现了跳舞的大妈,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谭妹子担任大妈们的义务教练,黄花匠拉小车掌控音响.晨曦或夕阳下,俨然指挥着千军万马的谭教头左手扬起,一声“music”,音乐声即刻响起,右手压下,一声“cut”,乐声又戛然而止,不差毫秒,不错一个小节.五音不全的黄花匠能练出这手绝活,没少挨老婆的骂,没少下功夫.大妈们谁人不说他是教头的好后盾,广场舞艺术团的好司乐.

散场了,如往常一样,黄花匠拉着音响小车,尾随着老婆回家.突然觉得头脑有点恍惚,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小花匠,这时当处长了,动用了后勤的些许人力物力,体面风光地为师傅办了丧事.第二天走进办公室,拨通花工班的电话,下令砍伐所有夹竹桃,建花圃,改种玫瑰.

半年以后,春季.防爆堤彻底改观,野趣不再,花圃里品种繁多、姹紫嫣红的玫瑰怒放.职工们不用远足就能就近赏花,何乐不为?花圃里设置了醒目的警示牌:采花一朵,罚款百元.落款是后勤处.

谭妹子也从丧夫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回到广场.那天教的是《妹娃要过河》.一旦进入角色,教头的身段依然性感曼妙,嗓音依然圆润甜美.广场大妈们在教头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翩翩起舞,整齐划一地相互应和:

“妹娃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我来背你嘛!”

那是身心俱爽的舞蹈,那是身心俱爽的时刻.夕阳西下,兴致盎然.是收摊的时候了,谭教头解散了队伍,转身收拾音响,见屈卫东立在自己身后,披一身金色的晚霞,手里依然捧着一束火红的鲜花.广场大妈们齐声起哄:

“妹娃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屈师傅来背你嘛!”哄笑声中大妈们陆续散去.

谭妹子接过鲜花,连声道谢.屈卫东问:

“怎么不跳昂首挺胸的那种了?”

“跳不动了.”

鲜花插在音响小车上,屈卫东帮忙拉着,送谭妹子回家.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沿着绿化带的小径,屈卫东笃定地迈着小幅的步子.谭妹子问:

“还是夹竹桃?”

“嗯,浊清江大堤边上采来的.全市只剩下那一片野生的啦.”

“那么远,你自己去采的?”

“是呀,快走不动了.”

……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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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结论:本文论述了关于经典的夹竹桃专业范文可作为夹竹桃方面的大学硕士与本科毕业论文的夹竹桃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论文写作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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