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北京图书馆藏赵之谦致魏锡曾、董沛九札真伪考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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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北图九札》辨伪
《北图九札》笔调一致,明显是一人所为.故一札伪则九札皆伪.笔者案头有民国石印本《赵撝叔手札》上下册,系民国十二年鄞县董氏本（即董觉轩家藏本）.其中有九札恰好可与《北图九札》一一对应,也就是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受书人不一样.那么,孰真孰赝？这就有加以辨析的必要,为避行文枝蔓,姑举四例,以资隅反.
1.《北图九札》第四函
“稼孙大兄法座：十三揭晓,东乡殿榜,则振兴文教之力也……《令长考》中又校出一事,想写样时弄错,似宜设法挖正……甘茝邨丈寿序便中千万下笔,丈明年七十寿,彦士来求数次矣,不能不提一句也.此承万福.弟心顿首.（都中滇案不可解矣,非佳象也）” （按：括号内释文《北图》札未见,系《赵撝叔手札》原函末句）（图1、图2）
董沛于光绪八年壬午（1882 年）代理江西东乡知县.其在次年癸未《别东乡》诗其三云：“桃李盈门绛帐开,文章花样手亲裁.新刊学校重修记,预卜科名继起才（邑士不登贤书二科矣.是岁新学宫杨金获隽）” .自叙其振兴文教事业之功,关于此事《董沛行状》如是记载“旋摄东乡,兴举废坠,略如治清江时.又饩高才生于书院,一月六课,亲为批削,士皆蒸蒸向学”, 可知董沛公务之余,一个月到学院督学六次,并亲自批改课业.在他的努力下,东乡县两科（六年）后再登贤书（乡试中举）.故赵之谦盛赞其“振兴文教之力”.至于“殿榜”一语,本指殿试后公布中第进士名次的榜文,这里自有预祝或者高抬之意.
《令长考》此时当已刻峻,而赵之谦校读时又发现错误,提示好友挖正.此札的写作时间,致董沛札中可供推断的有两点：其一,“甘茝邨丈寿序便中千万下笔,丈明年七十寿”.丰城甘氏为豫章望族,甘茝邨长子甘树勳官两淮运判,准备为父操办七十寿诞,赵之谦受托请董沛代撰七十寿序,董沛不知何故未作,故赵之谦只得自己操刀,序文末署时间为“光绪十年,岁在甲申仲夏之月”,则此札当写于光绪九年.其二,札尾的“都中滇案不可解矣,非佳象也”一语,为《北图札》所无,石印本《赵撝叔手札》原函末尾有此.所谓“都中滇案”当指晚清大案“云南军费报销案”,该案于光绪八年七月案发,光绪九年六月结案.则此札写作上限在光绪八年七月.这样,《北图札》的荒唐暴露了：其一,魏锡曾是福建浦南盐官,死于任上,与江西东乡无涉,遑论振兴文教之事；其二,魏锡曾卒于光绪七年,而此札真迹最早也只能是写于光绪八年；其三,魏锡曾与《令长考》毫无瓜葛.
2.《北图九札》第七函
此函最是可笑：
“妙瓜四枚奉贻今郎（今）爱,乞点存.转付详文已抄入矣.晚安.弟之谦顿首.董大老爷.初五日.”（图3）何谓“妙瓜”,真是让人莫名其妙.对照一下石印本《赵撝叔手札》：“抚州瓜四枚奉贻令郎（令）爱,乞点存.转付详文已抄入矣.弟心顿首.董大老爷.”才恍然大悟,“抚州”者,江西抚州府也.抚州西瓜又名抚州雪瓜,瓜瓤脆沙爽口,汁甜纤维少,高产耐贮,并具有消烦止渴、解暑清热、疗喉痹、治血痢等独特药用保健价值,曾与河南开封瓜、安徽凤阳瓜、浙江平湖瓜齐名.故赵之谦特地赠送四枚给董沛子女尝鲜.可是原札的“抚”字写得太草,末笔又有残损,作伪者当是分辨不清故而舍去,又把草写的“州”字看成了“妙”字,露出了马脚.还有“令郎（令）爱”之“令”字原札亦系草写（“人”下两点）,作伪者却写成草书“今”字（“人”下一点）,更是闹出了笑话（图4）.
3.《北图九札》第八函
“稼孙仁兄大人侍使：手书及各件均读悉,石刻亦读二过.以《富寿堂》一记为尤美,惜其末句与松溪近而与弟远矣.……公束竟以有所匿,为地方制联造帖达之老宋,遂致传遍.作难者为兄所识之一帅也.是日亦牌示调省,而以弟接手.此公束兄真运气,不致临行闹笑话.……王仙舫叔竟作古人……弟则通盘筹算,终是败棋（按：“棋”误为上共下木之错字）,债务还清,奉身以退,冀诸君子坐拥（按：误为“彬”）能厚,不（按：误为“下”）患无告贷之门耳.松溪住吉安城外,本欲移（按：误为“枚”）眷口回省,为钟公一吓而止……省志印本例赏万不能行,我等当各得一本（八月可刷成）.临时赴芷宪（按：误为“定”）处面领勿念,并不必告人也.各县应（按：误为“立”）得者则当札饬备价赴领,不能颁（按：误为“领”）发,以成本太重故也.并闻.复请年安.撝叔手奏.” （图5、图6）
札中所提到的“松溪”,即王麟书,字松溪,浙江钱塘人；还有“公束”,即张鸣珂,字公束,号玉珊,浙江嘉兴人.两人和赵之谦、董沛都是通志局同事,后都在江西为官.而王仙舫,是在江西为赵之谦养子寿佺联姻余鼐卿女之大媒（联系此札写作时间,王仙舫当卒于光绪七年）.札中提到“省志印本例赏万不能行,弟于年初已设法筹备,我等当各得一本,八月可刷成.”“省志”即赵之谦编辑,董沛、王麟书、张鸣珂协辑的《光绪江西通志》,于光绪七年刊成.“我等当各得一本”即指上述通志局同事诸人因参与其事可得一部《通志》,这肯定与魏锡曾无干.
再者,《富寿堂记》为董沛所撰,魏锡曾并无此作.其末句有云：“吾冈在北,吾堂在中.曰富曰寿,蕲尔四封.令虽不德,惟孜孜焉.体大生之心,而弗敢效掊克苛切之政,亦庶几乎仰观而无愧者矣.” 赵之谦曾云：“觉老（按,即董沛）天下无敌,我则舟中皆敌.” 在致董札中又说：“在鄱阳责人万板亦不介意,今则数百板即须察看矣.虽不能学以德化民,究竟少宽仁,则不为无所戒.” 由此可知,赵之谦所指董沛《富寿堂记》“惜其末句与松溪近而与弟远矣.”乃是牧民心得,董沛、王松溪大概能做到“以德化民”,而赵之谦自己则更多的是以威服民,行“掊克苛切之政”“责人万板亦不介意”,有类于酷吏了.这些驭民之术自是作为盐官兼以“石痴”的魏锡曾所不愿与闻的.还有,此札出现多处文字错误,明显是作伪时看不清楚或误判导致的错误.
4.《北图九札》第九函
“董大老爷：修垞原函奉上.新方伯昨日到,明日接印.中丞调浙乃谣传也.……小弟赵之谦顿首.”（图7）此函为写在赵之谦本人名刺上的便条,和前八函致魏锡曾不同,是致董沛的,似无可质疑.然仔细推敲,便可发现此函章法拘谨,留白板滞,缺乏赵之谦“稿书”的潇洒率意、摇曳生姿之态.查阅《赵撝叔手札》,竟然找到了真身.原来作伪者使用了“乾坤挪移”之法,把写在缪德棻名刺上的内容迻写到赵之谦名刺上,而去其起首的“觉公大师览”和落款的“弟之谦顿首”,换以“董大老爷”和“小弟赵之谦（名刺）顿首”.而“董大老爷”“小弟”“顿首”诸字则是从另一印有赵之谦名刺的便条上仿写而来,确乎是心机算尽.如此移花接木,几乎可以假乱真,然而真迹在前,气焰慑人,伪作讵容遁形.（图8、图9）
至于赵之谦为何会把致董沛的便条写在缪德棻名刺上,以赵之谦不拘小节的个性,当是其时案头无可用便笺,便足催促,随手拿来即写之故.缪德棻,即上述第八函之“芷宪”,江西按察使候补道,是赵之谦恩师缪梓之子,两人交谊深厚,赵之谦手头有缪德棻名刺正常不过.
总的来看,《北图九札》中所提到的友朋名字多为董沛相识而非魏锡曾所识：如第二函提到的郑晓涵,即清代戏曲家郑由熙,字晓涵,一字伯庸,歙县人.历署江西瑞金、新昌诸县,补靖安知县.董沛光绪六年（1880 年）有和郑晓涵诗,又有《题郑伯庸司马由熙重到金陵图》诗.第三函提到的翁少村,即翁宝仁,光绪初年任景德镇同知.第六函提到的“朱槐卿”,即朱升吉,浙江人,同治十三（一八七四）年进士,初任江西万载知县,董沛光绪五年（1879 年）有诗《赠朱槐卿司马升吉》.以上诸人,都在江西为官,都与赵之谦、董沛两人熟识.这些人都未见与魏锡曾有交涉,在各自的诗集中也未见唱和之作.
作伪者为求逼真,起首称谓亦仿自《赵之谦尺牍》（图11）,除“稼孙”二字略有变化外,“仁兄大人侍使”六字的字形大小和连笔处理简直如出一辙,可谓煞费苦心.殊不知,这是赵之谦35 岁时的写法,尚未脱颜行面目,与他后期的“颜底魏面”的“稿书”风格迥然有异,弄巧适见其拙.从书写角度看,这九札用笔偏软、偏滑,疙瘩较多,错字不少.更重要的是缺乏赵之谦“稿书”所特有的“金石气”.可以肯定皆为伪作.
作伪者的逻辑应该是赵、魏两人乃至交,魏锡曾为赵之谦编过《二金蝶堂印谱》,赵之谦写给魏锡曾的手札经“小长庐主人”严信厚于光绪三十一年影印,定名《二金蝶堂尺牍》,两者流布甚广,知晓者众,而赵、魏两人在同治九年之后则未见留存手札,作伪者认为有隙可乘,有洞可钻,于是从石印本《赵撝叔手札》抄出九札,张冠李戴,欺世牟利.
四、结语
笔者对于一些旨在“血战古人”而千摹百临,近乎宗教般虔诚的钩橅临仿,甚至可以说“下真迹一等”的作品,私心叹服,且以为有功于原作.在书画印刷并不发达的古代,有利于名家作品化身千万,传之久远.但是笔者反对一心牟利,毫无敬畏之心,丧失底线的作伪.编造杜撰,淆乱事实,既是对真迹作者的大不敬,也是对后世研习者的戕害.周鼠厕于郑璞,鱼目混于隋珠,圣人云：是可忍,孰不可忍.
注释：
（31）（36）董沛《清代诗文集汇编七〇七》,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三六三页,第四四二- 四四三页,第四一三页,第三九六页,第四八八页.
（32）董缙祺《知州衔封朝议大夫江西建昌知县董府君行状》《续碑传集》卷八十一.
（33）岩出贞夫《复刻悲庵剩墨》,株式会社堂,第三八〇页,第八一页.
（30）（34）（35）（36）王玉良、程有庆《赵之谦信札墨迹书法选》, 荣宝斋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第一六一 一六二页,第一七三 一七七页,第一七二页.
（37）顾家相《五余读书廛随笔》,民国八年会稽颜氏铅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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