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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类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与泉(短篇小说)方面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短篇小说范文 类别:职称论文 2024-02-25

《泉(短篇小说)》

该文是关于短篇小说相关硕士学位毕业论文范文与短篇小说类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短篇小说 郑劲松

洞边有一块苍青色的巨石,一丈半高的地方挂了一个泉眼.整整三十年没泉水了.见过泉水的老人们讲,石眼里长着一株绿草,水是从草出来的.

正对着洞口是一条不规则的石子路,两边是棕榈、芭蕉和松柏.穿过丛林,绕过一道山梁,石子路就断了.横着一条鸡肠小道,顺着这一冲绿色的稻田延伸,便是一个小型商店,土木机构,檐下伸出一截竹编篷子.丁卯、甲午两个老头手摇纸扇,坐在石凳上聊天,或者一阵长时沉默.脚下一个大茶桶,专给过路人解渴.赶集的、挑粪的、除草的、放牧的,都可以在这儿喝上一盅.不给钱,俩老头说,这是给子孙后代积点阴德.

“丁卯爷,那个无底洞的泉水咋个没了的?你知道不?”一个穿短裤围汗巾的小伙子放下盅,用草帽扇着风问.丁卯爷一震,看见了后生脖子上一跃一跃的是一株黄了的绿草,正顺着汗水往背心滑动.“你,哪儿来的?”丁卯爷怪声怪气盯着那草.“那边土里呢,锄草呢!”小伙子将草帽在手中旋了一圈.“那你得把草拿下脖子来!”丁卯望着后生,眼光绿绿的,黄草就滚

落胯下了.他退了两步,黄草在地上翻了一圈,正好浸在茶水里,更加枯黄了.丁卯爷似乎听见泉水流动的声音,扇子停在空中.有一阵微风吹过路边的稻田,禾苗正盛,滚过一层层绿波.

甲午还在观察那稻子,想着黄熟时天底下的情景.两个人的对话,他没听清楚,风吹来时,他正听见一股泉水的声音.回头来,一个割完牛草归来的妇女正仰头喝茶,颈上也有一些杂草.“真爽口!”妇女道一声谢,放下盅子,颈上的草就顺手翻了下来,也浸在地上的茶渍里.她转身走过去,背上的草筐很大,一团阴影照在脚下,一边走身子东边的一团阴影就跟着移动.前边另一条小黑影,是锄草的小伙子,草帽不戴,挂在臂上,圆圆的影子宛如让他踏着两个轮子走.快过一道桥时,妇女看见了一团高粱地,长势很好.四周的庄稼都要逊色很多.她苦笑了两下,汗水流下脖子,草也掉了两根.小伙子坐在桥墩上,也望着高粱地.一回头,突然发现妇女也躬背站在眼前,一筐牛草在背上摇摆.“小二,来帮你娘背一会儿?”妇女这才发现儿子等在桥边.“我不是叫你早些回屋吗?太阳很毒的!”小二要去背牛草,妇女抓过草帽来扇着,脊背和衣服连在一起了.“小二,歇一会再走吧,煮饭还早!今天下午不出工了,天气太毒!”他们坐在桥墩上,影子倒下河去.河水很浅了,看见河沙和石头,拦鱼的河网,上游浮过来化工厂的泡沫……两岸都有农夫担水去打田打土,久旱未雨,沙地踩得哗啦哗啦的响.

“娘,昨晚我梦见那股泉水流出来了,还有一个葫芦罐.”妇女知道儿子昨晚又背着自己去镇上看了电视《八仙过海》,她也看过一次,铁拐李那小子,就有那样一个葫芦罐.鬼气的很,好像自己也做了那梦.她看见自己过了一条从没看见过的河流,一个好像见过面的男人在沙坝上狂奔.一群赤身裸体的儿童嘻嘻哈哈倒退着跑步,青草一遍一遍地长出来.难怪今天早上牛草这么多,又嫩又好.“我梦见过那股泉水!”她望着河水说.她是见过那泉水的,儿子出生时,泉水已经停了半年了.“娘,今天下午还是去吧,土里草太多了,扯不完.”“娘怕太阳毒了你!”娘把草帽给了儿子,才看见河中没了他的影子,挑水的农夫没了,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水里铺陈开去,阴森森的.她仍去背草,小二一把夺回筐子背了过来.他听见绳子“噌”了一下,草又掉了一根,妇女拾起草来,扔进河里,一个漩涡下去,另一个漩涡上来,青草攀着水波往下游走去.水声很响,农夫挑走一担水,她的影子就浅一层.她站起来,仿佛真的听见了泉水流动的声音.“是那水!”她自言自语又摇摇头走了.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往河西的村子移去.

外面是酷暑,洞里却很冷,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洞里反扑过来的风把三个人的油筒吹灭了.“丙庚不要忙往外走!等我把火打燃!”甲午走在中间,取出火石在粗布上使劲一擦,一朵小火亮了起来,淡淡地染上了每个人的面孔,其余各处还是黑森森的.风没了,三张红扑扑的脸浮在夜空中.洞里明亮起来.往上瞧不见洞顶.左脚一侧是斜长的滑坡,有水声潺潺从坡底流过.右侧是坚固的岩石.人们把这个没名的洞叫做无底洞.寨子里阅历老的风水先生讲,下面这道水是通往阴河的.油筒弯弯曲曲地把火光引向洞子深处,像三只萤火虫在幽黑的天底下摸索.这条路上显然很少人来,很多青苔,还有些白嫩的草.偶尔也有些蛇骨,三人便揣了一些到包里.洞生在这偏僻的山区,外面的人很少知道,附近的学校每年一次春游,也只能让学生在上面的几个大洞子玩.那里面有很多石锅、石椅、石桌.

甲午将油筒倒立了一下,火光更亮,丁卯和丙庚都看见他有些颤栗.“你们看这洞硬是没底!”“怕了?甲午!”丁卯说:“是有些害怕,这样走下去,会走到阴间去的!”“说人家个毬!你硬听那牛鼻子道士的话,他在街上打什么赌,赌什么输赢?”丙庚有些怒气,掉头继续往洞下走去.“老子就是要给那道士看看,走到阴间,也要看看阴间是啥样儿?”三只火一高一低往洞底走去,时快时慢.

这三人都是寨里头名头很响的药农.甲午、丁卯、丙庚,都是他们的名字,是根据天干地支乱编的.三人同龄,正三十出头.丙庚结婚不久,其余两人孩子都会叫爹了.他们胆大心细,找药为生,去过云南、贵州、广西甚至是西北的一些奇山异水,不像村里人那样迷信,不信鬼神.老三丙庚脾气很犟,因为寨里一个道士跟老婆算命时说命不好男克女,婚后要改嫁二夫,他七孔生烟,将道士狠狠地打了一顿.今日上街见道士拉开圈子散布无底洞传说,说里面有七仙女啦,有阴河啦!他扒开人群说了一声:“那个洞有底!”众人大惊,他已返回到了街心,打了五斤煤油,回村子去了.人群又一次看见他经过道士面前,身上掉下来一株草,黄了.

“丙庚!你硬要和那道士打赌!”走到最后的丁卯说:“打!”“赌什么?”甲午问.“老婆!”哈!哈!二人笑起来.丙庚听见笑声里面有股泉流的声音,也暗笑了一回.这时,“呜!”又一股阴森的风吹过来.三盏油筒灭了两盏,就丙庚的还在黑暗中闪光,宁静而温暖,听得见各自的心跳.“真的有鬼?”“二巫子!”“说人家个毬!本来这打赌是我的事,你俩和我好,帮我出气,这也值得谢一回.看来这洞,真的无底了,你们看看还有多少油?”丙庚靠在一面湿肌肌的岩壁下,面孔绿阴阴的.“还有一斤多.”两人答道,“喂!丙庚,你硬要是想走下去?”“想.”甲午面色也难堪了些:“我说丙庚,你还是别这样做!”“我晓得,你们有老有小,就害怕死在这洞里,是不?这半生什么地方没闯过?对啦!你们应该回了!别陪老子瞎闹!”说着话,他把油筒伸过来,说话声撞在壁上湿肌肌的碰了回去,有些空旷但又是滋滋的.“丙庚,你也不照样有了家!”“家,日他妈也,你们没听说我们出去了,那骚娘们跟道士扯不清!”两人想笑笑不出来.这火有些鬼气,似乎突然袭来高粱糍粑的味道.悬崖很高,左右都是石头.洞里渐渐凉了.丙庚不声不响地解下丁卯身上的油葫芦,摇了摇,倾了些在自己的里面,再将甲午的也倒了一点.把火石子递给甲午,“你们转去了.如果我晚上没回来,你们也帮我瞒着!老婆嘛,由她死活!我还是想打这个赌!”

丁卯和甲午劝了好一阵,油筒又灭了三回,再拗不过他,于是珍重地捏了一把手,再倾点煤油,就慢慢地,步履沉重地往洞口爬去.一路上就听见流水潺潺的声音.偶尔一只蝙蝠打着壁头,洞里就轰轰地响,那尾音就像一支歌子吹向背后或更远处.时不时会产生幻觉,他们看见丙庚留恋地望了他们一眼就扭头举着火往前探去了.火光将壁头照的很近,水珠在青苔上流动,闪闪发亮.大的水珠里映着人的面孔,像一颗颗眼泪.一直爬到洞口,他们还没忘掉这个令人恐怖的诀别幻觉.

还是下午,林子里很静,均匀地洒着些阳光.二人瘫倒在地,才知道自己全身都湿透了,染满了红、黄、青、黑各色泥巴.有的根本不是泥,散发着高粱的味道.他们感到口渴,仰起头往洞边看去.“妈呀!”他们大吃一惊,泉水没了,洞口干枯着,那草不知踪影.一朵云溜过天空,村子里移动着一团大大的阴影.“啪!啪!”两只油筒砸在石头上,破了,满山遍野迅速弥散满了煤油味.他们一下子有了全村子要着火的预感,但若干年后,这火也没有如期发生.

一天过去了,那人还没回来,一个月过去了,那人还没回来.拖一身泥水回到家,洗完澡,丁卯就听见村子外面人声鼎沸.“那是甲午家里的!”丁卯透过泥墙大门看见了机耕道上跑来了一条狗,后面是一个小孩.

“丁卯表叔,我爹叫你过去!”那男孩快一米高了,狗儿在他脚边追着一棵小草,然后翻起舌头,瞧他.“甲午!”“我爹!”孩子好奇地答应着,用眼神忍受丁卯眼中的迷惘和惆怅.狗儿一转身,他也转身跑了.丁卯认识这个男孩,是甲午的小儿子三三.

一阵逆风吹起,正值换毛季节,一丛黄白黄白的狗毛被微风卷到了他的脚下.“是你,丙庚!”他忽然觉得有个人举着油筒火把站在自己的面前.四周漆黑,空气是冷冷的.“抽一支烟吧!找得你好苦!你那老婆天天来骂我俩,硬要说什么你找到了灵芝草,我们把你害死在洞里

了!你回来就好了!”丙庚一声不吭地听着,转过身去,丁卯只好把烟筒插在自己嘴里,火石子使劲在粗布衣上一抡,一朵火花在手中升起.他用另一只手捂住火,侧下头去点烟,眼睛一亮,刚敢于的一切全不见了.他记得这或许是昨晚上躺在床上的一个梦,又似乎是今天早上在洞里产生的幻觉.连日来,他和甲午假说进山采药,秘密地进洞,除了满洞的煤油味,什么也没有.泉水也死了,一出洞就口干的要命.

没几天事情捅穿了,那女人就气死般从东往西骂.道士也纷纷在茶馆里散布谣言:丁卯,甲午为了灵芝草害死丙庚,那仙泉也不流了,从此要旱上好几年.两人灰溜溜地倒在家里,不敢出门.这样想着,丁卯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桥上.没几步便觉得很累,坐在桥墩上看水,顺便吐了一口痰在河中,一个漩涡吞了下去.河水要干!他想:“丁卯,你也坐在这儿?”他听出是甲午的声音,他在桥那头,失魂落魄的样子,旁边站着他的儿子和小狗.“啪!”三三给小狗一拳,小狗从桥上呼地跃起,腾到很高的空中射向河心,沉下去,水花溅得老高,阳光里,绿茵茵的狗便在水花下出现了,自由自在地浮过岸去,把尾巴正对主人咬了两声.村里便静静地展开了一片碧绿的稻田.

“那妇人呢?”

“嘿,真是!老子一句话揭穿她老底,说跟臭道士……”

“她却又怎么样了?”

“丙庚惨!那妇人硬有点那个!我这样说了,反倒不骂我们了,鼻子眼睛一揩,笑着走了!”

甲午讲着,似乎又看见了那女人回头一个哈哈,也就笑了,过来和丁卯在一起.河水很平稳,像一块透明的皮带整块在桥下移动.这桥要倒!他们想.狗儿回来了,小孩子和他站在一块,大人的口里不时飘来一股青烟.孩子重新训狗.“三三,不要给老子整死了!”甲午狠狠地给了孩子一掌.站起来,孩子痛得流下眼泪,泪光中的阳光很刺人,两个黑影贴着机耕道,移进村子去了.

两个月后,估计丙庚再不会回来了,寡妇和道士结了婚.女家由东村搬到西村,土墙也推倒了,平成一块黄泥地,种上高粱,几天后就长得嫩嫩的.妇人从地里回来,也笑盈盈的了.拖家具的马车经过桥上时,常常看见两个人坐着不语,望那河水一寸寸浅下去.车轮碾过,扬起阵阵尘土,女人也没看清他们的脸,搬完家,她已经觉得二人很陌生了.那是城里人回乡观风望水的吧!她想.

半年后,孩子呱呱落地.道士觉得头痛异常,进山找了两副药吃了毫不见效.为了照顾产妇,他强忍着不进城去医,一天夜里在床上死了.女人怀抱婴儿,呆呆地看亲戚朋友们收拾一切,其中也有两个人,就是甲午和丁卯.我见过他们,她想.哦!他们是一起的,那么他也要回来了.几个月前的事,她一夜之间全忘了,曾经陌生的人又熟悉起来.她仍然默不作声,自己的爹也从娘家赶了过来,说是农忙时节都来这儿住着,帮自己料理田地.她在鞭炮声里逗着孩子,孩子笑得很甜.这孩子后来取名叫做小二.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为啥取这名字,谁也不清楚.

从此后,甲午和丁卯再也不进山找药了,本分地务农.二十年过去了,五十挂零,儿子长大,桥那头也有了小商店.二人在暑天里搭起一截棚子,给过路人施茶.第一次就遇上了那女人和小二.她骂了“你们还晓得积点阴德!”端起茶就喝了一肚.小二也喝过了,背上草,和他娘走过桥去.丁卯和甲午望着那背影,突然觉得胸口很闷,每人喝了一碗茶,又听见山后好像有泉水流动的声音.眼睛盯着茶叶,茶叶却变成了绿草在水中荡漾.

十年又过去了,喝茶的人依然很多.小二长得和丙庚一样高了,不像他爹,但命运相似,也没配婚,除草归来,他只和母亲喝碗茶,客气地道声谢.后生肤色很好,在全村数一的嫩气,虽然日晒雨淋,三十岁看上去仅有二十二三,有好几家托人提亲了,就是娘不同意.有人说,她留来守着断气的!

那块屋基土里,高粱茂密得能够藏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

他再次转过身来,前面是一片黑暗.只有自己的这支油筒亮着,两边的石崖紫碧紫碧的,豆大的露水零零星星地打在石板上,叮叮作响.他还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美好的声音.口渴了,岩石上的露水,甜甜的,别有一番滋味.真的没有底吗?他想.没有两个生死同舟的伙伴,他开始觉得空虚和孤独,随后便是一阵恐惧.“丙庚,实在走不通了,就回来,我们还来接你!别把老婆丢在世上不管不问!”胸前是一团空旷的黑色,他隐约听见了两个人告别时说的话,“你们有家有室,回去吧!就是走到了阴间,我也要把洞底找到!你们回去,那女人想咋办就咋办,那道士早死!”

火苗燃得更大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正与滴水声合拍.下意识地擦擦手,眼前仍是一条宽不足三尺的通道.地面干燥,铺着细沙.说不定这是通向天堂的,也说不定拐过弯去就会遇见七仙女.他努力地回忆着关于无底洞的种种传说,在沙上走着,像走在梦里.真的是梦?他想,那么我醒来又该躺在自己的黄泥小屋里,推开窗子,看看天气,然后吃两个葛粑,又进山找药.这匹山,九坑十八洞,没一个洞有底.但这个洞他从来没来过.沙路一完,抬头望天,望不到一丈处,吊着各种各样的石头,有的像玉米,有的像小孩,有的像谷穗,他不敢再望了,怕那些石头掉下来.他右手举着油筒,左手往外打了一掌,没有壁头,每挪一步,四周都响一阵!这是一个空旷地带.他好像听见了女人在哭,有人在放鞭炮!他觉得没油了,找一块石头坐下,取下腰上的葫芦,把里面的油全部倒入油筒中.他把葫芦扔在石头上,一阵空响,好像有人在里面瓮声瓮气的说话.丙庚听得出,这很像臭道士在念经,不由得猛踢了一脚,响声不绝于耳.它滚进了小通道,倒在沙中.煤油味浸过泥沙,沿着他的脚印,拐弯抹角,上坡下坎,飘出洞去了.

油筒还有三尺多长,竹竿已经变得古黄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粗糙了,仍不觉得饥饿.他坐在石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四面的寒气围过来,一个寒颤,他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进了一条小石子路,又有些寂寞了,他开始想一些流浪云、贵、川、藏各处险山挖药的情景.在川藏边界,他用葛藤做过索道,荡秋千似的过了一条数丈宽的河流.在贵州的一个茅洞里,他遇到过当地人称“野鸡航”的毒蛇,鸡尾、鸡冠、蛇身,能飞能钻,闻风而至.他用一把二尺长的刀倒插在地上,野鸡航向他飞来时,从头到尾划破了.那皮卖了个好价钱.胆是自己吃的.村里人都怕他,说他像鬼,敢吃毒蛇胆.

又走了大约一两里路,他心里一片澄碧,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脚步轻快起来.前面又有冷冷的风声,他紧握油筒,贴壁爬行.“噗——忽”,一筒冷风吹来,这风太冷了,比西藏的冰山还冷,他准备往后退,可是迟了,脚下沙一滑,身子往下仰.这就是阴间了,他暗暗叫道,同时紧闭眼睛.过了一会,身子重重地掉在地上,他昏了过去.

他醒来,听得见头上的呼呼风声,却不敢睁眼,怕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世界.风声很大,像一群人黄昏时在草丛里呼唤:“丙庚丙庚丙庚——”他终于大胆睁开眼来,日光明媚,自己正躺在一条小河旁.河不宽,却难以看见对岸长着什么,大概是些茅草,他想.他怀疑自己正在梦中,可脚下是草坪,也有鹅蛋石在水里,水很清,浮着自己那根的油桶.这是什么地方?他往河上游看去.这条河就是我家乡的那条吧.又不像,那两岸是稻田,也是竹林,水上有桥,也有渔船.这是阴河吧!不会这样明亮的,他掬了一捧水洗脸,清甜清甜的.他喝了几口,抖抖灰尘向上游走去.沙地很柔软,没有太阳,却有日光,空气暖暖的.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记忆.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影子倒在水里,油桶像逆水的舟,跟着他的影子飘来.

“汪!汪!”一丛桃树下响起两声狗叫.他看见了一个河边村落.对岸仍被烟雾罩着.他走进村去,那桃花开的正茂,却有许多的人影在上面吊来吊去.走近了,才见许多漂亮的女子正在采摘果实.光影变换,这修长的女子硬像是结满桃枝似的.他感到饥饿了.走到树下:“可以吃一个吗?”没有人回应他.一个女孩从树上下来,白白嫩嫩的腿往他脸上一踩,他连忙躲开,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自己是一团空气?他想.女孩咬起桃子来,芳香

四溢.他实在忍不住了,跳上树,摘几个啃了起来,还是没人理他,见鬼了!他骂了一声.

穿过桃林,是一条古朴的小街,这也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来了.自己走过的街道太多了,每次卖药回家躺在床上,就看见满屋子的大街小巷重重叠叠.摸摸口袋,还有几块钱在,他走向屋檐下的一张肉案.“师傅,这肉咋买?”屠夫用布擦擦刀没吭声.“听见没有,这肉咋卖?”还是没有吭声.那屠夫却一边揩刀油,一边叫道:“哦!哦!新鲜的猪肉,四块二,便宜!”“他妈的,你没把老子放在眼里!”丙庚大怒,一把提起肉来,“割两斤!”“唰!”刀宰了下来,他连忙缩手,肉成了两半,却没有给他,那张油嘴正张开叫卖.丙庚提起一块就走,迎面两个人走来,让不及了,撞个正着,轻轻地像一团风,回头,两人已经在身后了.“妈的,这真是阴间!”他走进临街的一家小食店.“老板!来半碗红烧肉!”没人理他.有几个客人吃饭,厨师没事了,坐在灶前,唱起戏来:“想当初,在两狼山一战之中,杨大郎替了宋王死,二郎替了赵德芳……”这是《杨家将》里的,他想,“听见没有,老板,加工肉!”老板没动,客人吃完了,就去收拾桌面.丙庚急了,也许自己真的成了一团空气,好,老子自己来.他走进厨房.厨师收拾好碗筷,听见锅里噼噼啪啪的油响,跑进去一看,但见锅铲在自动翻飞,香料、盐料、辣椒自动飞入锅中,肉一条条的切开了,从菜板上腾过空气落进锅中.“妈也,有鬼呀!”那边大街小巷都喊了起来,一阵阵人声鼎沸.他毫不理会,弄好菜,自己倒了酒,坐在桌子上慢吞慢嚼.

老板回来了,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围在门口惊恐万分,只见桌上碗筷自己游动,肉片一块块的在空中消逝,酒杯自己倒立在空中,香味弥散整个屋子.“真的,见鬼了!”人们大叫着拉拉扯扯地回退.“啪!”一阵鞭响破空而来,一个黄袍道士出现了.他右手拿一方箭牌,左手执一个铜瓶.面目看不清晰,有人在身后抬着担架,装着屠夫和老板.像那个臭道士!丙庚觉得记起了什么,拾起酒杯砸了过去,人们看见酒杯从桌上飞来,“啪!”黄袍道士挥手将它击碎,五颜六色的玻璃屑散落一地.

“上有玉皇大帝,下有波罗玉地群,端公独行千里路,提起宝剑斩妖精.姜太公在此,太上老君句句如令……”

这种收鬼的把戏,丙庚不知见了多少,他一点也不信鬼的,不相信那木剑真能把自己杀了.“臭道士!”他骂了两句.担架上的人像埋在沙里似的叫着“有鬼!”他看见臭道士把瓶子打开了,口里念念有词,突然往空中撒了一把米,一顿足,屋子在动.你那瓶子怕要装我!丙庚继续喝酒,人们看见杯子在空中游动.“轰——”瓶口突然长大了,一个幽深的黑洞,冷风骤起,丙庚有一种重回洞中的感觉,然后响声没了.四处是硬的壁头.他相信自己是被装进去了.我是一个鬼?死了?这是阴间吗?原来鬼是把人当做鬼的.我死了,阴间也无非是这样!那道士,他娘的可恶.

小街的人们看到黄袍道士进了门,用鸡血封了瓶口,木剑在上面划了一个“X”.人们连声称谢,醒来的厨师和屠夫跟到村外桃林里,桃枝上的女子扔了几个红水桃,道士塞进了口袋.

他闭了眼,整个身子在地上浮动,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昏迷前他使劲地想.

好奇的儿童看见老道士沿河边向下游走去,最后把铜瓶埋进沙里,那地方迅速长出了一株绿草来.

已经是正午出工时候,凉棚的影子“荫”了好大一块地.石凳坐满了人,喝完茶道一声谢,又都陆续走了.茶要倒完了,丁卯去屋后水井里担了一担水来,甲午把墙边的火炉拨燃.两人打开蒲扇在石凳前踱步.这全是从洞里搬来的,天然的很,光滑明亮.店员偶尔从柜台里转出来,没事就往石凳上一坐.清凉圆润,一定是洞中七仙女坐过的!神仙坐的,凡夫俗子当然坐着舒服.他说.

阳光依然很毒,这荫凉里也浸满了热气.店员踱回屋内,卖了几包烟,扑在柜台上,他也快四十出头了,戴着一副账房先生特有的眼镜.这地方没多少人戴,人们戏称他为“四眼狗”.

“丁卯,甲午,你们俩老真是,咋不收点茶水钱?卖他半年,就够一台风扇了,免得这儿受罪,你们也不是和尚,成得了佛?”“四眼狗”从眼镜下方把话传了出来.丁卯听得厌了,用蒲扇斜指道:“四眼狗,你龟儿守着这庙子才跟和尚差不多,一天到晚在佛珠上捣手指头!”甲午也背对着他说:“你有种,咋不买台放店里,让大家伙儿接接过河风呀?”“你们——”又有人来买盐,“四眼狗”就不再吵了,去称盐,然后伏在案上拨着佛珠.“三下二去五进一,六上三去五进一,五上五……”那声音很低,像浸过茶水似的.丁卯看见水壶“噗”喷出一口白气.“开了!”

走进阴影来的,是那妇女和小二.她背着一个筐,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小二蹲在石凳上,汗巾变污了,正系在腰间,头发凌乱.母子俩都不出声,仰头喝茶.他们看着二人喝茶,喉结都外凸,一上一下的鼓动,“泉!”就在这时,两个老药民听见了一股泉水流动的声音.

母子二人阴沉着脸走出去,两个影子变长了,拂过那一片稻田.稻谷抽穗了,一阵风里,全都仰头向天.天空的云是白白的,静静地看着人间,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得见黄土地这支古谣还在沉沉地吟唱.“报应!”店员在柜台上骂了一声就睡着了,丁卯和甲午往茶桶里倒开水,再加些茶叶.没人来,他们倦了,也在一条长凳上瞌睡.

嗒!嗒!嗒!他们听见一种脚步声,走在空旷的黑洞里.二人突然这样想.“这茶,卖的?”一个汉子的声音,甲午已经睡去了,丁卯揉揉眼仍觉得很倦,好像站在桶前的是一株草,嫩嫩的草.他闭了眼知道这似乎是在做梦,“喝吧,伙计!”那株草自动探进桶来,端一碗茶,接着是一株草下经久不息的泉流声.丁卯看见了水花四溅,弥散着一种红桃子的香味.奇怪,桃子早收过了嘛!他想,“这店子什么时候修的?”丁卯仍不睁眼,就听见脚步声进店去了.“你买啥?”是“四眼狗”醒来的声音.“不买啥!我问你,这店啥时修的,我怎么没见过.”“二十年啦!”店员重新戴上眼镜,没精打采地说.“那臭道士呢?”“哪个臭道士?哦,是的,你说的小二他爹,入土三十年啦!”“小二?”“刚敢于过去哩!”“刚敢于!”“我怎么不认识?”“你从哪儿来的?”“那边!”“本村的?”“是的!”“我不认识你!”“我也不!”一种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传出店外,在太阳下响得更加干瘦.

“四眼狗”伸伸懒腰,清醒过来,甲午丁卯也一下子醒了.“他是谁?”“声音咋个这样熟?”店员顺手往桥边指去.一个汉子缓步走在太阳底下,身上的衣服古朴得很,溅满泥浆.这是人是鬼?大热天的,咋个有泥浆?他们不解地想.背影很熟,瘦长瘦长的.“是哪儿见过的!丁卯.”“甲午,你想起来了?”“没有.”三人开始喝茶,摇蒲扇,说这家伙是个疯子、痴子,或者就真的是鬼.每人都互相取笑了一阵.桶里的茶叶开始发胀了,一片片浮上来又沉下去,紫碧紫碧的,浅淡而苦涩的茶叶在蓬下的空气里流传.这是洞中露水的味道,丁卯突然感到三十年前的一切走回了面前,茶在他凝视的目光下,全沉了桶底,照得见自己的脸,发白,眉也白了.

一群吃着红水桃的孩子从下游水天相接处跑来.

阴河涨水了,那株绿草被冲得不知去向,水一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河那边依然看不清楚,像长满了茅草,没有阳光,天却很亮.孩子们嬉闹着,偶尔“噗通噗通”地掉一个在河里又爬上来,碧绿的水波也从下游被牵了一层上来,还推着一支古的油筒.“瞧呀!”一个孩子发现沙里倒立着一个漂亮的铜瓶,上面滴满了红色,还画着一个“X”.伙伴们围了过来,几只手在上面敲了敲,隐隐约约地,他们听见村里的鸡啼叫了.河对岸,茅草上正卷过一场风,有一团美丽的红色羽毛飘过来,消失在碧光水影里.

“打开看看,小二!”有个孩子建议.

“你来开,阿毛!”小二说.

“听大人们说,这河边沙坝里的瓶子玩不得,里面装着鬼的.”

“我没看过,开开看.”

“你来,小二!”

“不干,三三,你来!”

“好吧!”三三从小伙伴手里要过一把刀,哗啦啦!一阵水响,那油筒顺着流水继续往前移去,像一只渡船,分开水花,水花缠在几根水草里,闪着绿色的光芒.“啊——七!”几个小孩同时打了一个喷嚏!“有人念我了,我们得走了!”“看看再说,让开点!”小刀子开始划破铜瓶盖.盖很硬,一下只能破开一粒米那么长.

丙庚还在里面睡觉,“臭道士!鬼,老子是鬼,还是你们是鬼?”他喃喃地骂道,自己觉得只不过躺了一天的时间.这瓶子突然开始摇动起来,有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的声音在黝黑的天空鸣叫不已,又有如涨潮退潮的声音,接着是瓶底有些变暖,照着阳光了吧,他默默地想.好像又失去了记忆,他呆在体温里.大地翻转了,剧烈地摇动起来 ,他吐了两口,却感到吐的是泥沙.突然瓶子外面有孩子嬉闹的声音,刚敢于孩子们的对话他都听清楚了!唉!天无绝人之路!他暗自高兴起来.

一股黄风从上游吹过来,很多羽毛落在水上.三三啪地撬开盖子.因为过猛,他跌在河沙上,铜瓶滚在水草里.一道无比强大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空间,丙庚觉得瓶口是一个大门洞.他走出瓶来,一群孩子正绿茵茵地在地上趴着,看见如树桩一样的光,“哇!”地一阵惊叫,连滚带爬地沿着河边跑进村子.“妈也——有——有鬼!有鬼——!”

“有鬼?!”丙庚抖抖衣服,“娘也!”他狠狠地踢了铜瓶一脚.——哧——哧!那东西滚进水里,迅速卷进一个漩涡,又浮上来,向天边浮去了.

哦!我是从那儿来的.他走着,看见那天掉下来的地方.我还是摸回去,找那臭道士算账!那女人没说的,不要了!怕啥!他想.煤油味袭来,一缕又一缕.哦,这是我的油筒.那东西还停在水边,一丈远的地方是一道石梯子,两丈高处有一个阴森森的洞.我是从这儿滚下来的.他拣起油筒,很沉,摸摸口袋,万幸,这火石子

还在.火石划燃了,一朵火花倒影在水里,远处美丽的羽毛也向火花奔来.“唿!”油筒引燃了.奇怪,这水还能燃,这阴间还好,他笑了一回,便开始登梯进洞,风没了,洞很干燥,依旧狭窄,向上望,不见洞顶.石崖紫碧紫碧的.踩在柔沙上很舒服.油筒光认识这一条路,自动地向前吐着火苗.一块空旷的地方,他想起来了,下来时曾在这里坐过.每移一步,四周“咚!咚!”应着,不知多宽.过了空坝,又是一条小沙路,刚进了两三步,就看见一个葫芦躺在沙里,这是我扔的,脚一碰,便化了一团灰尘散落沙中.怪了,老子下去能有多久?他不敢久留,带着油筒往前大步走去,四周岔洞很多.水声零星地响着.这很好听,他想起了在外省抓药时,偶尔去城区看一回电视,那里头有这响声,洞里天然地翻放着音乐.开始上坡了,石子路,左边一侧是斜坡,下面有流水潺潺,想必快到洞口了.

老子回来了!他叫了一声.有泉水在洞外流着.爬几步又没有了,油筒火一下子灭了,他钻出洞来.口渴得很,他转到左边的巨石下,泉水早就干了,绿草不知去向,泉洞如同一只干枯的眼睛,没有半丝神采.他妈的,算我倒霉!洞口积了好些泥,很久没人来过了.怎么,最多不过三天嘛!他想着,抖抖灰尘,走进林间小道.正值中午,阳光透过叶子落在自己身上,光斑也这样灼人.他觉得这路有人修过了,那天出来树没有这样高.那天,林子里还有许多鸟儿在叫呢.

走上机耕道,向西,他记得这样走可以过桥去,西村就是道士的家.“无底洞有底!老子赢了!”他暗暗骂道.这时候,他遇见一个老妇人和不过二十二三的一个年轻汉子.女人背着竹筐拿着镰刀,汉子缠着帕子.女人也瞧了他一眼,一点也不认识.三个人的影子在这儿碰了一下又分开了.丙庚想追去问点什么,又止了脚步.回头,看见一个商店在太阳底下闪光.这店,老子咋没见过,几天功夫就修好了?这么旧了,难道

真像臭道士吹牛说的“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吗?他走到篷里,先喝了茶,两个要死不活的老头伏在木凳上睡了.店员也惺忪恍惚地.问了话出来,他吐了一口痰,往桥上走去.

丁卯和甲午怎么也想不起这来人是谁,索性喝了茶,又吹起了三十年前的无底洞之行.二人心中有愧,暗想:那丙庚恐怕骨头都化成一堆沙了,咱三个浪迹天涯,生死相交,我们活在世上,他却先去了阴间,妻子嫁了,房子毁了,一个种子也没留在世上.

“甲午,你看这人是不是丙庚?”

“哦,有点像!”

“不可能!你们二老发疯了,把梦里头的事扯到凉篷下来谈,大白天的活见鬼,亏你们虚长了几十岁!”“四眼狗”正抓一把糖放在盘上称,二人说的话让他心中一麻,插话道.丁卯,甲午觉得有道理,都三十年了,还管他做啥!

“啪!啪!啪!”丁卯的小儿子阿毛和他的小狗从屋后跑了出来,手里摇着一根牧鞭.“爹,我今天要跟三三哥进山放牛!”

“去吧,可别到洞子里去玩,那儿有鬼!”

三三!丙庚已经走得很远了,可阿毛这句话却听到了.这些孩子的名字我在洞里听到过.这是咋回事?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来到这个世上,不再是一团空气,人们能看清自己的形状,听得我说话了.他悻悻地走着,到桥墩上坐下,望着河水从一片庄稼底下静静地流走.

“去吧!阿毛!顺便告诉你三三哥,别到洞子里去玩,那儿真的有鬼,出了!”甲午惊慌地对阿毛说,孩子应了一声.鞭儿一响跳出了阴影,转进一条小路.于是,他看见了山脊里高粱地上摇动的牛尾巴.

“阿毛!”丙庚又是一惊.河很像洞下那条,我回到了洞底?不可能!他想.久旱未雨,有很多农夫下河担水,上面一层层地往下浅,泥土味从河沿上飘来,有些的水草也卷在波浪中,有些小鱼正攀援波浪.要涨水了!他突然说了一声.

天顶的云朵浓了起来,太阳闪了一会儿阴.丁卯和甲午走出篷来:“对,要下雨了!”

这块屋基土高粱茂密得能够藏人,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他站在高粱地里,衣服被风卷起来.太阳隐去了,天上满是云团,高粱地深处传来些蝉鸣和蛙鸣.也有灰色的蜻蜓和燕子从高粱穗上掠过.我没走错吧?这该是老子的黄泥小屋呀!他看着脚下破烂的旧鞋子,地上也有些碎瓦片和墙筋.他记得自己从西村臭道士家绕过来的(那房还是老样子,像一堆蜡黄的纸钱),横穿机耕道,折过一条山沟.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子的老房子啦!天!”他发疯似地摇着近旁的高粱杆.一个扛着犁头的老人走来了,七十开外,很硬朗,白发白眉.他正是小二的外公,女人的父亲,丙庚从前的丈人.这阵农忙,要翻一些土来种萝卜.二十年来,女人的田里土里都干着,种了几块菜土.总算把小二拉扯成了人.自从老道士一死,她也就认命了,活下去吧!她常对父亲说,我再也不嫁了,守着这庄稼和儿子也活一辈子!

“你叫啥?疯子!”老人站在丙庚身后,他没听见,仍旧猛摇高粱杆:“我的房子呢?老子的房子!”

“你的房子?你是谁?”老人听得害怕起来,犁头从肩头滑落,栽在机耕道上.

“我!”丙庚突然转过身来,泪流满面,风卷着他的乱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黄泥小屋立在眼前.“我是丙庚,快开门!”他一下子跪在地上,手被高粱杆划破了,血顺着脚印流到地面上来.

“啊!鬼!有鬼!——丙庚?——鬼!”老汉大叫一声,踉跄着奔向商店.犁头在身后哗啦地动了两下,向前推出了三尺长的小土沟.它倒下了,在草丛里,血流顺着小梨沟向远方默默走去.

他感到这已经不是初秋了,红艳艳的一片,像有一条河流拥簇着自己在波浪上爬行,时而被深埋在水中,时而水花在空中开放,五颜六色,晶莹透明……

已是夕阳西下黄昏来临,农夫中有些收工回家做饭,店前又聚了一团黑乎乎的人头,肩上都躺着汗.他们喝着茶,也听见两个老头冷声冷气地讲着今天的故事,那语调很神秘,不时有人取

笑两声.

“鬼——鬼——丙庚——回来了!”

人们一齐掉头,看见了小二外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晕在篷下.丁卯上前一把捏了老汉左手命脉,喂了两口茶.老人醒了,叹道:“鬼!鬼!丙庚——”人们“轰”的一下散开,惊恐万分.“在哪儿?”“高……高粱地!”背牛草的女人和小二也回来了,听后大吃一惊.我出工时,就看见了他,我没认出来,真的是他!“在哪儿?”女人将草一摔,散了,一株株草在地上立了起来,飘荡着.

整个村子的人迅速赶来,有人说高粱地里早没人了,那犁头自己插在土里,翻倒了一大片高粱.“啊!我的高粱!”女人和小二疯狂地向西村跑去.“我的高粱!我的高粱!”

人们不知所措,除了道士,本村再没人收鬼了.丁卯喝了一口茶:“我看真的是他回来了,恐怕不是鬼,洞中数日世上几十年嘛!”

“对,是他!丙庚兄弟!”甲午一招手,“走,去洞里看看!”

“爹爹!爹!”一群人往林荫道上走时,迎面飞上来两个孩子,后面走来一头慢腾腾的牛.

“阿毛!”“三三!”丁卯和甲午十分担心地抱着自己的儿子.

“爹,那泉水又流出来啦!”

“什么泉水?”“神水!”村民们一片唏嘘声.

“真的吗?阿毛!三三!”

“龟儿子哄你!”

村民们欢呼起来,牛也转过身子,领着人们走向山洞.林荫里浸来一股红水桃的香气.“是这香气!”丁卯、甲午高兴地叫道.人们发现珍珠宝藏般向前挤.

果真是那泉水!在洞口巨石上一丈半高的地方,石眼里倒长着一株绿草,水是从草里流出来的.

洞口的泥土湿润了,看得见有两路脚印,一条出来,一条进去.只不过进去的那条路略带些猩红的血.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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