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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岁岁空长欢相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跟岁岁空长欢方面自考开题报告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岁岁空长欢范文 类别:论文模板 2024-04-21

《岁岁空长欢》

本文是关于岁岁空长欢相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跟岁岁空长欢和岁岁方面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文/翎均

当凌空将手中烛火高高对准房梁上漏下的佛头青云纹衣角时,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夜巡国子监,算是给足了这梁上君子逃跑的机会.

哪知对方非但不领情,现下还用细皮嫩肉的手背遮住写满嫌弃的黄脸,喊他住手.他莫名其妙,直到听见少年压抑的低吼:“光!”

他无奈地将灯笼放低:“读圣贤书的人脾气都这么大吗?”

少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原是这身统一裁制的贡士服出卖了自己.

“金榜已揭,此殿试考场依旨应封,你赖在这到底意欲何为?”凌空正了神色,眉峰冷凝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难不成名落孙山就想一把火烧了伤心地不成?”

少年差点摔下来,暗骂了声小人之心,听他话中带酸,便揶揄道:“怎么,你也落过榜?”

凌空漠然将脸偏向一侧,显见是懒得搭理.少年却不识抬举地再问:“喂,我叫常欢,你呢?”

他淡淡地报上名号,半晌后略微惊讶地抬头:“己未年新科状元,连中三元的常欢?”

少年不禁自得地纠正:“是六首.”又自顾自地解释,“也就是说县、府、院、乡、会、殿试我都是第一.”

见他眼神颇为不屑,常欢有些尴尬,片刻后支支吾吾地麻烦他接住自己.可他居然双手抱胸袖手旁观——怎么上去的便怎么下来呗.

常欢欲哭无泪,作为家中幺儿,从前上树爬墙倒是学了个通透,可每次下来都是靠几个哥哥伸手相接.

想到哥哥,他双眼骤红,旋即一揩酸涩的鼻头,幽幽地问:“今夜这事你会上报朝廷吗?”

凌空从交领中掏出一个锦囊掷给他,里头装着一对形状不一的合心耳坠,正是常欢丢在考场,一直苦苦找寻的宝贝.

“不会.”他说,“我从来不和女人计较.”

凌空不和女人计较,但并不代表常欢也不会和男人计较.

她出身贫寒,因此考出了震惊大燮的六首第一也不过拜了个丞相身边的小掾吏.惠丞相是扶持当今皇上继位的头号功臣,大权在握,但为人势利妒才,不久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存在压根与小厮无异,一腔怨气便只能发泄在笔杆,或者,凌空身上.

长日空闲的时候,巡城的凌能看到她抹掉黄丹,露出原本的娇美容颜,身着茱萸纹齐胸襦裙坐在城楼上晃着一双莹莹玉足,束腰的绢带迎风翩跹,像只迷途人间的灵蝶.

但那种美好的错觉也就一瞬而已,他早该知道她压根就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好姑娘,所以才会不顾脸面公然调戏他:“喂!凌空,都说仕宦当为执金吾,那我当你的阴丽华怎样?”

每次他都恍若未闻,镇定自若地带队快步离开.她吃了瘪,却不灰心,愈发变本加厉,日子久了不止围观百姓,连同僚都开始起哄.

所以,他单独找到她纯属无奈.

横眉冷目都挡不住这丝毫不顾男女大防的小女子反客为主步步紧逼,她靠得这样近,他几乎能看到幼年出痘在她白玉般莹润的脸上留下的浅印.

最后,这个万事不经心的男人终于退无可退地败下阵来:“常姑娘,我救了你,你总不好这样以怨报德的.”

他甚至曾腹诽过这莽撞又刁蛮的姑娘连中六首压根就是舞弊得来,但一次的榜首尚可侥幸,六次,只能说明她确实聪明绝顶,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听说,你和惠丞相关系匪浅?”

暮春时节,绝胜烟柳满皇都,轻柔的绒絮张狂地覆上发顶,凌空下意识地抬头,才发现城楼上早已空无一人.

那姑娘如今已是丞相府的座上宾,今天正是她升任廷臣的日子.面朝天子之前,她会不会将不合身的朝服改了又改?会不会往脸上抹更多的黄丹,再故作老成地粘上一绺小胡子?

这自作聪明的小女子,用不再骚扰他的条件换了他对惠丞相的亲口保荐.

真卑鄙啊,他想.

想着想着,却又勾唇笑了出来.

随后三年一晃而过.

她从文,他习武.

她恃才放旷,他韬光养晦.

她官拜九卿,他却还是那尽忠职守缇骑握的执金吾.

若非刻意,两人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所以,当那熟悉的茱萸纹裙裾出现在他眼帘扫过的阴影中时,不怀好意四个大字瞬间蹿上他的脑海.

她就不能好好站在他面前说一次话吗,非要居高临下地坐到他府苑的围墙上,支颐垂首对他盈盈笑道:“这次要接住我哦!”

这次,他接住了她.

她邀他到城外沽水河畔的酒肆,沿岸栽满垂柳,偶有走舸画舫经过,清歌好音弥散在沁凉的夜气里,远处京城夜巡的军队此刻就像夜幕中微不足道的点点星河.

这里足够隐秘,是畅所欲言的好地方,何况还有烈酒.

却不想他很快醉倒,最后只剩她在发牢骚:从太过想念家人絮絮地说到朝堂的明争暗斗和皇上的左右掣肘,甚至说到因为怕被认出身份,朝服下的胸衣勒得太紧完全喘不过气……

她说了太多,直到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后才低头看他,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忽然明白了当年城墙下围观的女子为什么脸那样红——她们都想成为那个阴丽华.

她其实也不例外.

与惠丞相交好的官吏何其多,她怎就偏偏盯上了他?而且,她明明可以过河拆桥永不相见,却还是忍不住在想了他整整千日后才对自己妥协.

双眸紧闭的男子忽然开口:“那我得谢谢你的胸,它真是帮我出了口恶气.”

遐思绮梦瞬间被打散,他居然装睡!

凌空的酒量是出了名的京中魁首,她也不打听打听就来踢馆.他轻易挟住她恼羞成怒的手腕,听她俏脸涨红骂他流氓后朗声大笑:“那当初你在城楼上别有所图地调戏我,就不算流氓了?”

她恶狠狠地瞪过去:“放手!不然我明天就再爬上去,调戏到你不敢出门!”

“你以为我会怕?”他慢慢敛了笑,口吻霍然冰冷入骨,“当初那耳坠若不是落在我手里,你早就掉脑袋了.你虽顽劣,但为官几年也该懂得收敛!我一再不同你计较,不过是看你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姑娘,不容易.”最后他无所谓地朝京城的方向摊开大手,“若你真想玩火,请便.不过,我可不会替你收尸.”

没有肖想中的撒泼耍浑,她竟只是沉默,咬着发白的唇,红肿的眼底衔着两颗欲坠不坠的泪珠,可怜得不得了.

他故作冷硬的心蓦地一沉.

之后,她再没来找过他.

而他很快利用职务之便找到她在城西购置的小院,于某个曦光离合的拂晓将她堵在门前,沉声道歉.她作势不理,却还是任由自己被他拉到闹市中去.

不过是请了顿相应他微薄俸禄的粗茶淡饭,但当她再次正对他俊朗的眉眼,口中心里都甜得发腻,却还要不依不饶:“一顿不够.往后休沐之都要请我来这用早膳,我再考虑原谅你!”

凌空嗯了一声,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闹市中的人群——前朝余士暗潮涌动,北羌摩拳擦掌,近来京中并不安定.

往后她出门皆着男装,喘气艰难却一言不发.想来他那晚的话确实说得太重,她几乎矫枉过正,有时他甚至会错觉坐在对面那安安静静的姑娘根本不是他认识的常欢.

所以,他一定是昏了头了才会问她:“你曾说因全家都是男子,你从小认定自己也是男儿身,那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话一出口,他立马就后悔了.难道为了规避自己莫名的尴尬,就非要听她说来癸水那天才知道自己是个姑娘,然后和从前一样笑着打趣她吗?

谁知她竟一本正经地讷讷说道:“七岁那年,我忽然发现自己出恭出得没身旁的哥哥远……”

他震住,再也防不住一口豆浆喷得到处都是,连隔桌的食客都连遭池鱼之灾.

“发什么愣,”她羞红了脸伸手到他面前,眼里满是笑意,“赔钱啊!”

他掏钱袋的姿势异常笨拙.

她捂着嘴,几乎笑开了满心底的花.

女儿情思来势汹汹,是男装多年的常欢怎么也压不住的,年轻的天子连叫了几声“常卿”她才反应过来:“皇上说什么?”

如今她已是能出入西暖阁的近臣,皇上并不在意她的僭越,重复道:“朕说你这对抗北羌的折子写得好,不比你当初殿试的策论差.常卿一文弱书生竟也深谙养民用兵之道,实在奇哉!”

她的眸光有些微闪烁:“臣并非不闻窗外事……臣自小跟着家人四处躲避战乱,深知民间疾苦和兵士不易.”

皇上沉吟片刻,似乎也感同身受地微笑点头.

她稽首告退,正逢凌空觐见,擦肩而过时她偏头看到他面庞坚毅目不斜视,端的是统领京城禁军的凌虚意气威风凛凛.

她探手握住袖中的合心耳坠,几番攥紧了又松开,最后到底释然般笑了.

得意六首如何,天子宠臣如何,父兄嘱托又如何,她终究不过是个动煞凡心的寻常女子.她宁愿自私、逃避、被千夫所指,也要拼得余生与心爱之人岁岁长欢.

有过以往千万次的主动,她自然不惮率先表白.只是自那天面圣之后凌空竟没了踪迹,她明里暗里打听不出,后来却是从前在惠府共事过的长史状似无意地转告,凌中尉已请旨赐婚,与家中小姐的好事终是敲定.

常欢当然知道丞相有位病恹恹的爱女,她甚至记得惠氏非君不嫁的男子的名字,可那又与凌空何干?

丞相府是再熟悉不过的,她避过耳目,自别苑凉亭的悬山顶上望去,正巧看见缱绻相拥的两人隐在参差水荇阴影里的模糊轮廓.和她记忆里别无二致,惠氏柔声呼唤的名字分明是陌生的“伯维”.可当男子从容转身,清晰如昨的容颜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教她痛得当场愣住——原来这便是他与惠丞相关系匪浅的缘故.

她自作聪明利用的,竟是所爱之人同别的女子的一往情深.

蓦然间她发觉自己委实可笑,一头跌进名为凌空的陷阱,迫不及待欲将一生交付,但她其实对他根本一无所知.从始至终都只是她胡搅蛮缠,硬要闯进他的生命,那些往日她自以为的亲密无间其实脆弱如蝉翼,他其实从来都淡漠疏离.

他只是同情她敷衍她,连名字都是糊弄她.

她多生气啊,可偏就没能跳到他面前扯住他的衣领大声骂他骗子,倒是泪珠断线一样到处乱溅.哭着哭着她却又笑起来:常欢啊,爹爹和哥哥们把你宠上了天,可不是让你这样低头认输的.

晚归的凌空推开府门,一抬头便又看到高墙上摇摇晃晃的身影.夜月这样温柔,清霜拂上满院沉睡的渊鱼虫豸,唯有那眉眼生动的姑娘流光溢彩:“为什么骗我,你的名字!”

他一瞬间便了然,只道:“又当梁上宵小了.”又道,“我没骗你,我姓凌名空,伯维是我的表字.为何这样古怪地看我,习武的粗人就不配有字了?”

“那为什么从来没同我说过?”

“久而不用,后来便只有亲密之人以此相唤,所以我想常姑娘没有必要知道.”

明明心痛得要死了,她却还在笑着,眼里漾出春水汤汤:“可我喜欢你啊凌空,所以我还是有机会成为你亲密的人吧?”

他默默攥拳拢于身后,偏过头,喉头涩然:“你该知道我已有未婚妻……”

“没事啊,我做下妻也可以.”她歪着头打断.

“拂因是惠家嫡女,纳妾?常姑娘自认聪明人,却说尽傻话.我说过不和女人计较,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他终于拂袖,冷声吩咐,“来人,送客!”

常欢仍晃着腿,泪眼泫然,渐渐笑得凄楚:“不必劳驾……我走便是了.”

闻声而来的家仆莫名其妙地看着主子久久驻足于空荡荡的围墙之下,自面圣之后他旧伤频发,少顷竟剧烈咳嗽起来,高大的背影佝偻着,几乎痛得生生折断.

他伸手止住家仆惶恐的搀扶,袖口殷红,却不及他抬眼时眸色血染般的半分浓烈.

这年寒露,北羌大举进犯,当今天子出身旁系,接替堂兄之位后根基一直不稳,外敌当前,大燮多方势力更是频频倒戈乱成一片.

愁云遍布的西暖阁里,凌空主动请缨出战.

常欢原本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心底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寸寸发凉.

如今大燮人人听羌笛声而色变,连战无不克的虎贲将军都抵御不住势头正盛的北羌军队,他一个小小中尉又何德何能?再者皇上多疑,对手握重兵的边将只会猜忌使绊,更何况是位高权重的惠丞相的乘龙快婿,此时出风头逞英雄根本就是去送死.

她极力装作毫不在意,群臣告退后皇上却忽然握住她的手,揭穿了她的所有伪装:“常卿手中怎么都是汗?”

出征那天,凌空回望雾霭沉沉的城楼,惠氏在送亲人群中哭得梨花带雨,终不见往昔熟悉的倩影.他松了口气,片刻后便镇定地回神,领着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往玉门关行进.

途中驻扎雁关之时,士兵惊诧地看到他们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主帅震怒之下摔碎陶碗,拧着那奉水小兵就进了大帐.

他将常欢抛到榻上,满眼血丝,咬牙切齿地掐住她的脖子:“你找死!”

他的手劲何其大,她已是脸色青紫,却还要寸土不让:“找死的是你!我就是来陪你送死的,惠小姐敢吗?你看——她不敢,我敢!”

她就梗着脖子等他骂她不要脸,她任他骂,反正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

心底压了无数日夜的巨石訇然滚落深渊,所过之处片甲不存,他渐渐无力松手,颓然退后:“皇上已知道你是女子.”顿了顿,又道,“你不该擅自离开.”

那些亲昵的触碰,暧昧的关怀,她其实早有怀疑,皇上坐拥佳丽三千,怎会看不出她藏在别扭朝服下的女儿身.

她当即灵光乍现,理直气壮地道:“那我的处境就很危险了啊,所以我更要跟着你离开大燮!”

“你以为皇上为何不问你的欺君之罪?因为他喜欢你,无论是以天子的身份,还是一个男人.”他艰难地切齿苦笑,“跟我走?我有几个脑袋敢跟皇上抢女人.”

“胡说,皇上身边那么多女人,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故意这样问,就是为了他能用尽所能来夸她.果然,耿直如他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你聪慧,貌美,勇敢,还……很可爱,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如果我真的那么好,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她万分悲哀地凝望着四肢舒展躺在地毯上的沉默男子,“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呢,凌空?”

她能要求他什么,是她自己一意孤行,他避她唯恐不及,从来就不曾对她承诺过什么.

起初的交战大燮毫不意外地惨败,半年后凌空才酣畅淋漓地进行反攻,几场关键之战赢得出奇地漂亮,甚至一反局势将战线推至玉门关外.

围着篝火庆祝时,士兵给她送来一坛松醪,可如今再没有人听她的酒后聒噪,她便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喝.那人也不勉强,撇下她后便和身旁的战友聊了起来.

她凝神细听,因为他们在聊凌空.

原来他出身煊赫的簪缨门第,世代书香,唯有他天性好动喜欢舞弄棒.他的长兄极负才名,曾经天下人都说乙卯年的大燮状元非凌霄凌公绍莫属,可偏偏他落了第,不堪众口铄金而于伤心地,所以后来皇上才下令严封历年殿试考场.

常欢埋首进膝盖,吸了吸酸得要命的鼻子.她果然一点都不了解他.

所以,在两个月前大燮军队连连败北之时,她会怒气冲冲地闯进他的大帐,那时他已几宿未眠,眼眶都熬红了,却还是耐心地听完了她所有的口不择言.

“骂完了?”他揉了揉眉骨,“你的抗敌奏章,还有殿试夺魁的奏论,我都拜读过.”

她眸光骤亮,说真的,这比那年金銮殿唱名还要让她惊喜.

可一切在他眼中分文不值.

“你说屯兵塞上且耕且守,可你看看这大漠地貌荒芜薄收,如何得以来拒去防?”

“你说打击豪绅均田于庶民,则保农人温饱而将士立功.可你又怎知边塞匪患与豪绅相互勾结欺上瞒下,京城法令鞭长莫及.均田?庶民连均分糠覈都是奢望!”

“空中楼阁,纸上谈兵,满大燮上至天子下到百姓都沉迷于这种被文官武将粉饰过的太平,立在危墙之下而毫不自知!妙笔生花惊艳世人又如何,重权在上,你甚至保不住自己不堪一击的性命!”

那时,他应当是想到了他最敬爱的大哥,因为她还记得他因过分激动而颤栗着起身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随后的事实不必多说,茫茫大燮代有人才,却唯他心中有真乾坤,能打赢北羌护得百姓平安.所以,他才义无反顾请缨而来,无关俗世功与名.

她岂止是无地自容.

是夜凌空仰卧于篝火旁,放任灰屑溅上自己的脸,月光于她出现的那刻,明得刚刚好.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泠泠夜空:“如今我们既占上风,皇上便下旨收兵,可往后还有的是恶战.我会遣人送你离开,只有你回到他身边,他才不会对我下手太狠.”

“对不起.”她声音细细的.

对不起初见时就打趣你最沉痛的回忆,对不起利用过你,更对不起给你带来那样多的难处却还是自私地不愿离开你.

“我不走,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他嗤笑道:“马革裹尸是我们军人的归宿,你这种读书人要死就死到别处去,朝堂上、巷陌间、闹市口任你挑选,只要别死在这里,我可不会替你收尸.”

这次她没有哭,反倒笑了:“那好啊!文死谏,武死战,反正咱们做鬼也要成双!”

她就一直站着,任风沙侵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从上至下慢慢打量,目光最后锁定在她破裂的芒鞋中那双鲜血淋漓的脚.

还记得当初他高举灯笼照上房梁后看到的其实不仅是特制的衣角,更是看到了那玲珑小脚根本套不住的,正要往下掉的鞋.

他一下便知她是个姑娘.

后来他才知道她还是个胆大包天,得理不饶人,死皮赖脸的姑娘.她为他拔掉了浑身的刺,一路跟着他上了战场,出生入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却还是不肯服软.

她也曾是被父兄宠坏了的掌上明珠,何时受过这样的苦?那灼目的鲜血连他这种见惯生死的人都能刺痛,她为什么还能这样执拗地对他笑?

他忍无可忍地移开视线,生怕下一刻就克制不住褪下衣袍覆上她的足,然后将她整个拥入怀间,替她遮住烈烈风沙.

可他不能够.

他总爱以冰冷和死亡教她知难而退,不过是因为这苍茫人世,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想要她好好活着.

常欢是在跟着两千精兵突袭敌营时负伤的,当那支呼啸破风而来的白羽箭的箭镞钉进肩胛的一瞬,她竟奇异地在浴血厮杀的乱军中看清了举弓之人,眼中瞬间泊满不可置信的水意.

往京城行进的途中,她一转醒便见到了凌空.

那个差点要了她命的人.

伤口一动便痛得钻心,但她仍在奋力挣扎,他抬手按住,勉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皇上很快便会封你为妃,乱动的话伤口会留疤的……往后别再任性了,活着最重要.”

她闻言怔愣,倏忽落下泪来:“你真的这么讨厌我?”

“那副合心耳坠,其实是先帝温惠皇后的爱物吧?”他不去看她,语调陡然肃冷,“我原以为你当初在考场苦苦找它是为了掩饰女儿家的身份,却不想是为了掩饰你逆贼的身份!”

原来他都知道.

常欢出身将门,父兄皆是以一敌百的猛将,唯有她偏好含英咀华,怎么也不肯握剑,又因从一场天花死里逃生后体质变弱,家人便也全心支持她读书习字.

她曾以为那与他恰恰相反的门第出身,家中独一份的格格不入,都是那样有缘分.就像那对耳坠明明彼此形状不一,却能阴阳相和,拼出完整的合心.

她及笄那年,大燮风波迭起,藩王作乱手足相残,先帝在大势已去时挥剑自刎.她的父亲和四个哥哥全部尽忠战死,三哥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先皇后君氏托付的耳坠放到她手里.所以后来她一味迎合上位者写文章,不择手段问鼎状元爬上高位,为的就是能更快地用那信物集结忠心的旧臣,推翻当今天子.

直到她爱上了对今上忠心耿耿的凌空,爱上她的敌人.

为什么他会看不出她咄咄逼人的爱其实卑微到了极点,爱到私心敌过了大义,早就将股肱遣散,前功尽弃,否则也不会一路跟着他来沙场赴死.

她含泪剖白,苦苦哀求:“我再不会起谋逆的心思了……我所做一切,都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而已.”

“常姑娘,我的同情不是没有底线的!那支箭我虽故意偏了一寸,但我当真是……起了杀意……所以,不要再纠缠,不要再逼我!想想若我把这一切告诉皇上,你还有命剩吗?”他冷声威胁后转身跳下马车,从不在意的经年旧伤瞬间尽数迸裂,激发胸中郁结的瘀血溅满走石飞沙.

好在她再也看不见.

而她在渐行渐远的马车里捧着脸,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从前她总想着他讨厌自己也无妨,精诚所至总会金石为开,正是这种信念让一个姑娘家不顾廉耻,生死无惧.

而今筹谋说破,立场划定,他终于对她仁至义尽,再不复相见.

如凌空所说,皇上确实很喜欢她,除了给她高位,仿佛也给了她从未示人的真心.深夜时她手中的华簪久久抵在枕边人的咽喉,终究是下不去狠手.

她早已将多年努力付诸一炬,单单杀了皇帝一人,天下又由谁来肩负?宗亲权贵一大把,谁都不服谁,结果只能是狼烟再起,生灵涂炭.

她说服了从前争强好胜的自己,在深宫的时光消磨中慢慢学会认命,学会死心,眨眼间数年也就这样过去.

是在一个鸣蛩阵阵的七月流火夜,皇上告诉她北羌彻底退居塞外,大燮军队终于凯旋.此番他不想再因战事耽误臣下佳期,便下旨要功不可没的凌空迅速完婚.

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刺骨的疼痛却还是随着渐凉的天候一路冷到心底.

吉日定在来月中秋.

那天皇上照例要在宫内设宴,因此特意让她代自己前去恭贺.万钧之重的天子赏赐由礼官逐一盘点完,她才将那熬夜绣了一整月的绣品局促地赠出.

并不算出彩的式样,不过是喜鹊报春的好寓意,倒是其下那株生了三种果实的树颇为独特,她低头解释:“荔枝、桂圆、核桃的果实皆是圆形,人们说这象征读书人连中三元至高无上的荣誉……”

多么不合时宜的礼物,新娘只觉莫名其妙,悄悄掀开盖头时瞥见凌空脸上血色一点点被蚕食干净.

“而我将它送给你们,是希望二位一生恩爱,团团圆圆.”她笑着指了指高堂之外的夜空,“就像这十五之夜的圆月一样.”

从此他们圆如满月,她却只敢在弦月如刀时抬头望天,任它将余生光阴片片凌迟,终岁无欢.

是夜惠氏艰难地将她喝得烂醉的夫君扶上喜床,笑言京中第一的酒量看来是徒有虚名.凌空微睁醉眼,她一怔,不敢再言,谁知他疏朗而笑:“说吧,我喜欢看你絮絮叨叨的样子.”

她简直受宠若惊,于是伏在他胸膛,敞开心怀说了个彻底,说自小对他的思慕,说这些年对他在外征战的担忧.情动之际,她俯下身吻他.

他是真醉了,否则怎会翻身将她认作旁人反压在下,心想这姑娘还是这么不像话,这种事从来就要他来主动,岂能由得她反客为主?

仿佛还在从前的沽水河畔,远山蓊郁,天悬星河,那被关心则乱的他骂了一通的姑娘抽抽噎噎,终于不胜酒力地睡倒在他怀里.

然后,他吻了她.

每逢休沐他都欢喜到失眠,那样克制自律的人,却时常失魂落魄地半夜便等在她门前.他想牵她的手,想亲吻她,甚至无数次可耻地想过将她压在身下护她一世无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被他不动声色地捧在心尖的姑娘,他再也不能任自己将她的棱角磨平去适应波云诡谲的宦海.他早就应该带她离开大燮,去塞外牧马,去东岸看海,满足地看着她肆意的笑把自己寂静如死的心搅闹得鸡飞狗跳.

他早就应该的,更何况她的身世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那天他入宫觐见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赐婚,而是辞官.

“哦?让朕猜猜.”听了他的请辞,皇上忽然笑了,“是为了常欢那个逆贼?”

曾于众多篡位藩王中脱颖而出的人又是何等精明,皇上早就洞若观火.

他强作镇定地道:“皇上说笑了.”

“凌空,凌伯维,你心怀天下,文武双全,为何朕只给你区区执金吾之位,你想过没有?因为朕虽然容下了你们这些有能耐的前朝忠臣为朕所用,但心底到底还是忌惮的啊!”

凌空并非常欢所认为的对今上忠心耿耿,甚至他一度是世上最想亲手弑君的人.

事实上,那年死在篡位内乱里的不仅有骁勇善战的常家,擅长笔伐的凌家人也毫不畏惧地纷纷将热血洒在朝堂、巷陌和闹市.凌空曾亲眼看着至亲接连死去却不能收殓尸骸,切肤之痛让他发誓有朝一日定将那篡位之人千刀万剐.

凭借惊人天赋和夙兴夜寐,他一路高升,重新汇集了从前忠于自己的军队.可后来某年寒冬,大燮遭遇百年难遇的暴雪,四境哀鸿遍野,他途经职责所在朝廷施粥赠衣的营地,近千名难民齐齐向他跪拜磕头,谢声震天.他忽然就想起自己为官的初衷.赳赳将士何辜,悠悠生民何辜,只有不再起内战,他们才能侥幸喝上一口热粥,不致冻死在风雪中.

天下苍生也有活着的权利,他身着昭昭官服,实在受之有愧.最后,他才转而效忠今上,却也始终彼此忌惮,如履薄冰.

直到她的出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日君臣相峙的结局,是惠丞相冒死闯殿将他硬拽出来,怒骂他不要命,并给他指了唯一可选的路——娶了家中那相思成疾的爱女.

“皇上是喜欢常卿的,若你非要鱼死网破地带她走,皇上有的是法子让你们死无全尸.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们能逃到哪儿去?你是聪明人,娶了拂因,分我一半势力,皇上自然有所顾忌.”惠丞相缓缓道来,“那么,常卿只要寸步不离地待在皇上身边,便会一生安稳.”

成婚半年后,为防北羌大军死灰复燃,凌空自请带兵永驻玉门关,皇上当即准奏.

闻讯,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皇上略带醋意地问:“不去送送?”她摇头.

其实,她至今都后悔那夜替皇上去参加凌空的婚礼.他的脸色那样难看,想来根本就不想见到她这个人,厌恶至此,再见又有何益?

皇上垂目看她很久很久,确信她此生再不会往北边多看一眼,便问她想不想出宫.临行前以酒作别,她本就心如死灰,竟也未曾发觉其间滋味异常辛涩,更甚苦药.

然后,她回到了南方的故乡常州.

恍惚是昨天,入秋后家中庭院结满枇杷,哥哥们就将她挂在脖子上去摘,爹爹从校场回来,看到他们歪七扭八地叠罗汉,笑得气吞山河,震落满庭霜叶.

如今枝叶已亭亭如盖,而故人已不在.

后来,她在这里住下去,嫁人,生子,再没有提过凌空的名字,老来糊涂倒会常常低声轻唤伯维,伯维.没人知道那是谁.

很多事不知道,这一生反而会过得更好,尤其是她这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坏姑娘.

可偏偏她的每一寸坏都在凌空自认早已麻木的内心枯木逢春般生了根发了芽,每回推开她都无异于将它们连根拔起,剥皮带肉,当真是痛不欲生.

那时返京途中她泪眼汪汪地求着要留下来,他疼得连呼吸都困难,可最后还是决绝地转身离开.

他不是没有反抗过.

在大军初次庆祝胜利的前夜,他接到封她为妃的圣旨,几经崩溃后改了主意,上天何曾宽待,干脆不顾一切带她亡命天涯算了,可才走到她帐前便立刻发现了暗处的血滴子.他们除了替皇上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还神鬼不觉地往她体内种了慢性毒,非回到皇宫不能解.

那时候,他才知道一切果真如惠丞相所言,他们永远逃不掉.

让她死在自己怀里,还是让她在别的男人身边安稳一生,他根本不用权衡,没有谁比他更懂活下去的可贵.

离开京城之前,他曾私下求见皇上,言及之处说尽了她的好,无非是想求皇上好好待她.

“她虽好,但于朕而言其实可有可无.”皇上看向远处,隐约笑了笑,一语道破了贵为天子本不应该昭示的人性微妙,“不过就是不想让你得到罢了.”

“臣倒不觉得她有多好,但她对臣而言却是独一无二的,臣愿倾尽一切相护.”

“呵,就凭你吗?”

直到看清凌空袖中所持,皇上猛然僵住——那是近来他扳倒惠氏一族后夺来的兵符.击溃北羌后他的声名已远非昔日可比,何况再添百万雄兵的拥戴.

“君上若首肯,微臣必重诺.”他站起身,仿佛居高临下,“如有一天我知道她过得不好,发兵玉门关,踏平满皇都——亦未尝不可.”

君王双拳紧握,冲天怒意和奇耻大辱最后到底识时务地化为故作闲适的点头笑意.

“那朕自是,却之不恭.”

手握重兵的凌空信守承诺,一生长驻凉州城外的玉门关.

那日天光太好,暖风竟吹过延绵戈壁夹带着柳絮扑到军营,落在他已生华发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上关隘,恍惚又看到昔年春日坐在高墙上那身着齐胸襦裙的姑娘,一颦一笑都是天成华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成了画.

她看过来,穿透漠然的表象,一手抓碎他的魂魄.

从前他每次都匆匆离开,只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根本避无可避的脸红.而这次他安静地听她调戏完,然后看她笑着说:“要接住我哦!”

他久久伸手,兜了一袖的柳絮,待到回神时,不知怎的有泪落下来.

却仍是庆幸,仍在神往,她会否安好,贵不可言,儿孙满堂.

哪怕从此天辽海阔,终他此生,春风再也不曾吹度玉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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