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王宇小说选（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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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金秋
他与她,相遇在一次偶然.其实,也不是很偶然.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这种偶然太多了,哪个人都会偶然几个新面孔,谁又能记住谁,只是她有些特别.她扭着小蛮腰,甩着长发飘过他的身边,给他留下了重重叠叠的笑容.
深秋的天已经没有了,入夜的蝉鸣,此起彼伏.烦躁得让人无法入眠.当然,他的无眠是因为那个偶然,被长长的秀发撩拨着,心里荡漾着莫名的空虚.丝丝缕缕的饥渴,迅速膨胀起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轻轻点燃一支,在夜幕中一闪一闪,她的笑容又在烟头的亮光中飞舞跳跃.他在想,想着一段醉人的爱情,风花雪月,刻骨铭心；他在想,想着一场浪漫的婚礼,把衔环的玫瑰送到了她的纤纤玉手.心醉的感觉,滋生了夜的无眠,夜的无眠又滋润了他无尽的想象.
没有睡意的他,索性驱车独揽夜景.同样没有睡意的街道,明如白昼.车悠悠前行,夜揽只是一个漂亮的理由,他仍在回味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偶然的笑容,眼前的街景浑然不见.突然,偶遇,偶然之间又遇到了偶然相识的她.
灯光下的她,长发拢肩,笑容依旧,只是白天的一袭白裙,在夜晚变成迷你短裙.她说冷,上了他的车.她说冷,挤在他的怀里.她说冷,紧紧地抱着他.心乱的车轮顺势滚进了路边的小树林.黑暗中,她的笑容,更加迷人,更显娇艳,更为芳香.突如其来的偶然,放纵了他所有的矜持,顷刻之间,变得肆无忌惮.封闭的车厢里情云爱雨,颤抖的车身,惊飞了夜宿枝头的小鸟儿,乱作一团,盘旋在小城的夜空.
喧闹的街道车水马龙,跃动的车身已恢复了平静.飘然落下的金黄的树叶,掩盖了夜的冲动.她捋了捋长发,依旧笑着,似乎就要下车离去. 他有些着急,拉住她的手,疾疾地说：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有必要吗？”她嫣然一笑.
“能留下你的吗？”
“有必要吗？”她浅然一笑.
“还能再见到你吗？”
“有必要吗？”她愠然一笑.
车门轻轻打开,她走了.扭动着迷人的小蛮腰,留下了神神秘秘的笑容.飘逸的长发,缠绕在尚未降温的车厢里.他呆滞地坐在车里,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他想象的相遇不是这样的,他想象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他很失望.
秋夜的风吹落了满树的黄叶,铺天盖地的落叶,掩埋了街头苍老的面容.他吃力地推开车门,踩在金黄的落叶上.落叶痛苦地尖叫着,碎了一脚又一脚,他努力地抬起脚,又不知该如何放下,他想去找刚刚还在车上的迷人的笑容.然而,他的双眼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霓虹灯下的宽阔街道,曲径通幽的古街老巷,到处都是低胸小褂、迷你短裙,飘逸着缕缕长发,绽放着醉人的微笑,让他眼花缭乱,胆颤心惊.他无法去辩认身上还残留着她的香味的她.又一阵秋风,又一阵落叶.街上的低胸小褂迷你短裙,像落叶一样旋转着飞舞着,疾速地飘来飘去.他有些害怕,放弃了寻找的念头.他很绝望.
霓虹灯下,不停晃动的迷你裙让他头晕目眩,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心头一阵阵作呕.慌乱之间,他驾车逃离这个被霓虹灯笼罩的世界.
郊外的夜晚格外宁静,淡淡的月光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夫子庙庄严肃穆.头扎圆髻、淡定端坐的老夫子,手捋过膝美髯,脸上凝固着永恒的微笑.此刻,他有些激动,泪眼婆娑,却愧意顿生,欲言又止,默然转身离去.
他想回家,他想马上回家,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干干净净地洗个澡.
换 亲
牡丹和她的名字一样俊美,这是李家庄所有人都公认的.牡丹不仅个子高挑,皮肤白净,人长得俊,而且很能干.庄户人家女人干的活儿,她样样在行；庄户人家男人干的活儿,她同样不含糊.只是字识得少,但这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农村,并不妨碍什么,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李家庄的女孩子从来就没有一个上过初中的,村里小学的书就是她们的最高文凭了.
白天在地里帮忙干活儿,回家忙着喂猪喂羊,抽空儿还上锅做饭.晚上坐在一盏煤油昏灯下,纳鞋垫,缝补衣裳.家里姊妹多,姐姐出嫁后,她就是爸爸妈妈最得力的助手了.年轻人精力旺盛,牡丹从不说累.
晚上,一家人挤在一盘土炕上睡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时间才真正属于牡丹.十八岁,花儿一样的年龄,正是女孩子做梦的季节.她也不例外,每每想起,就觉得害羞,好在黑黑的夜里,谁也不会发现她微微泛红的脸蛋儿.
张家山与李家庄地界搭地界,比邻而居,睦邻友好.据说,张家山人家的烟囱还在李家庄的土地上.李家庄的人在地里干活儿,还能闻到张家山的饭香.所以,两个村的人就像一个村的人似的,非常熟悉.
农忙季节,主劳力从不回家吃饭.家里人把饭做好,盛在瓷罐子里,送在田间地头.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干好多的活儿.牡丹就是家里送饭的人.每当家里做了顺口一点儿的饭,她就鼓励妈妈多拿点儿,理由是爸爸很辛苦,让多吃一口.
其实,出了门儿的牡丹,绕村子走一个大圈儿,只为找到张家山的二毛.然后偷偷地给二毛吃上一口,再把饭送到真正的目的地.说起二毛,还真有些让人同情.爸爸在他七八岁时就死了,是给村里人帮忙打土窑洞时,被塌下来的土压死了.妈妈没有再嫁,含辛茹苦地把二毛拉扯大,日子过得很苦.二毛早早就成家里的主劳力了.二十出头的他,劳动勤快、身体健壮、做事诚稳,尽管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仍然掩饰不住一张俊朗的脸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牡丹偷偷地喜欢上了二毛,她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着一个少女对意中人的情爱.二毛也积极地回应着,时不时的买个发卡,买块围巾,偷偷地送给牡丹.
这样的爱情,在当时极为罕见.相对贫穷落后的农村,根本就不能接受这一套,尤其是女孩子的家人,甚至认为这是伤风败俗、败坏家风的行为.所以,她俩总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家里人发现.
牡丹有个哥哥,叫喜富.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家.他和牡丹都是吃着一个锅里的饭,睡着同一盘土炕长大的.可是,没日没夜地努力地长了二十五年,才长了一米五一的个儿,就再也不长了.敦敦实实,不苟言笑,老成持重.虽然模样也说得过去,但是找了好多媒人,就是没有人愿意把自家的姑娘嫁给他,都嫌他们家里穷,拿不出足够的彩礼.当然,摆在桌面上的理由就是喜富长得太碎（小）了.男大不能婚,这事儿,急坏了两个老人.
农村人办婚事,一般都选择在冬闲时间.牡丹她爸看见人家都响吹细打地引媳妇儿,整天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老旱烟锅子敲得炕棱也不能安生.
半后晌,家里来了个老汉儿,是职业说媒的.凡职业者,都是要劳动报酬的.这些职业媒人就是冲着报酬来的.所以不畏严寒,不辞劳苦地东奔西走,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于两家主事人之间.夸张对方的优点,隐匿对方的缺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必要时,还可以黑白颠倒,极尽搓合之能事.老汉媒人和牡丹她爸拉了好长时间的话,饱饱吃了一顿羊肉,哼着小曲儿走了.
从邻居串门回家的牡丹,听见爸妈在嘀咕着什么.爸爸一脸的严肃,妈妈抹着眼泪.抽完了一锅子旱烟,炕棱又一次叮当作响.牡丹她爸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
“牡丹：你得给你哥哥换亲了.今儿来的媒人说,吴家峁有个吴三秃子,听说日子过得很恓惶,他家里也有个大小子、大女子没成就（结婚）.小子今年二十六了,和他大一样,脑上有点秃（牛皮癣）,说话有点急克（口吃）,也不影响甚,过光景没问题.人常说：穷富没根.你勤快,什么也会做,嫁过去就分门立户,估计也受不了罪.女子今年十九了,说长得好看着了,没甚毛病.给你哥引回来,也能过个好庄户人家.如果你没什么,明儿就和我去吴家峁看家,订婚.两家谁也不要彩礼,互相顶了,也不要准备什么.”
传统婚姻,父母做主,媒妁之言. 牡丹她爸在家里的威严尤如皇帝,神圣而不可侵犯.一个唾沫星儿,就是一根钉儿！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牡丹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心乱如麻,万念俱灰.此刻,她只想见到二毛哥.她不再羞涩,不再害怕人们发现她和二毛哥相好.泪水淹没了漆黑的路,牡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张家山,轻轻地叩响了二毛家的大门.
第二天,张家山一个废弃的西瓜棚里,弥漫着淡淡的农药味.牡丹和二毛紧紧地拥抱着,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他们的脸上凝固着幸福的微笑.
酒 经
牛处长又住院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之前都是因为喝酒喝出毛病住院的.起先是胃出血,继而是胃溃疡,继而是胃穿孔.胃实在折腾得不行了,又开始捣鼓起肝脏来了.已经肝炎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和烧酒较劲,岂知肝脏也不好惹,索性罢工不干了.酒自然是不能喝了,但身体还觉得难受,实在支持不住了,不得不走进医院.也唯有这一次,是因为完全不能喝酒而住院的.
其实,包括牛处长在内,谁都知道他的病情——肝硬化腹水,已是晚期.这不只是不能喝酒,恐怕连吃饭也成问题了.然而,豁达的牛处长总是乐呵呵的,一脸笑容对人,只有自己知道哪儿疼.
牛处长在未当处长之前,其实一点儿也不牛,只是单位的一般工作人员.在一次气氛异常和谐而热烈的元旦庆功宴上,单位一把手给所有同志敬酒,同志们也纷纷站起来回敬.顷刻间,用来喝水的杯子里烧酒装得满满的,后面的人还在等着回敬.这一杯酒,少说也有二百五十毫升.尽管同志们不断地鼓掌喝彩,但已经喝得歪歪斜斜的一把手,实在喝不进去了,一脸窘迫地站在那里.
那时的牛处长（那时还不是处长）看不下去了.他走到一把手面前,二话没说,拿过杯子,仰起头,一口气从容地喝完了二百五,就像喝白开水似的.放下杯子,抿抿嘴巴,觉得很轻松.就连牛处长也不相信自己喝的是酒,因为在此之前,他从不喝酒.看来喝酒也无非是这样而已.那天他足足喝了六大杯,依然很清醒.酒品就是人品.如此有担当的同志,真不多见.伯乐常有,而千里马不一定常有.
十六年才能成就一个大学生,还是待业,而六杯酒,成就了一个牛处长,掌管了一项重要手续的审批工作.
牛处长自从当上处长之后,就变得很牛.薄薄的镜片后面,那双猎鹰般的小而敏锐的眼睛,更加“智慧”了.单看那体态、那步履、那眼神、那撮小胡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眼太郎”.工作性质的改变,应酬也就多了.和上峰一起吃饭喝酒,一定得把握好“度”.什么时候出手替领导喝,喝多少,怎么喝,大有学问.同桌子上坐着不同职位的领导,该怎么左右逢源,怎么八面玲珑,也大有考究.归根结底,就是让所有的领导都喝好,都开心.只是苦了自己的胃,每场必严重超标.和属下喝酒倒是轻松不少,但又喝得不过瘾.没等伸手端酒杯,酒早被人喝了.喉间的酒虫挠得酥酥痒痒,也只能忍着,不能有失体面,丢了处长的尊严.以至于饭局结束,依然酒意未尽,怅然若失.
喝酒亦如吃饭,适可而止,不能一曝十寒.长此以往,牛处长就成了医院的常客.
这一次病得厉害.单位的领导与同志都来医院看望他.希望他能早日康复,早日重返工作岗位.但谁都知道牛处长这次恐怕很难竖着走出医院了,只是安慰而已.于是,领导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牛,你还有什么事儿不妥,还有什么心愿没有满足,组织上会认真考虑的.”牛处长干瘪的脸上堆起了淡淡的笑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站在一旁的牛太太泣不成声.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她最清楚丈夫的心思.就是在大年夜,也从没让牛处长一个人在家喝过酒,因为他在外面喝得太多了.
晚餐是在牛处长的单人病房里进行的,牛太太特意为他准备了一瓶白酒.牛处长自酌自饮,终于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喝了一次酒,不多,不少,感觉刚刚好.牛处长那双智慧的眼,穿过透明酒杯里透明的白酒,看见了一幅长长的清明透亮的百姓生活画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惟有自己弯下腰,扛着一坛酒艰难行进.一个趔趄,趴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人也再没有起来.
空 巢
每到农忙时节,我常常要回乡下老家,帮父亲干农活儿.这是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过的习惯.只是从一开始的参与劳动,慢慢变成了后来的主要劳动力.父亲一辈子务农,从没有离开过土地,对土地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即使现在不能亲自下地干活儿,但只要自己的田地里长满了庄稼,他就感到踏实.前些年,我曾经建议父亲,年纪大了,不要种地了,和我们一起在城里住,享受晚年的清闲日子.然而,他总能找到无懈可击的理由回绝我.再到后来,我催促得急了,他便说：“人老了都要回归故土,颐养天年,你把我带出去,老了再让我怎么回家？”我黯然无语,也许人老了都是这样的.我明白父亲的心思,浓浓的乡土情结,让他无限的留恋,守望自己的老屋,成了他最后的心愿.于是,我再也没有强迫他.一个人无论在哪里生活,只要感到踏实,常存一份好心情就是幸福.我知道,家里什么也不缺,只是他们想常常看到我,看到我的孩子,有孩子的家才是完整的,才是快乐的.
每次回家,我几乎都能碰上邻家二叔.他和父亲年龄不差上下,却比父亲更加苍老.佝偻着背,头戴一顶永不更换的黑色小帽,步履蹒跚的牵着老黄牛,行走在暮色苍茫的晚年.每次看到他,我总要停下来,与他寒暄几句,递上一支点燃的.等他美美地吸上两口,便笑地对我说：“奴娃,又回来了,你大在家等你着了,快回去吧.”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在我离家返城时,也能偶尔遇到他,我递烟,他摆摆手,不要.昏花的老眼没有一点儿光泽,神情黯然地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终于,他没有忍住,踡着僵硬的腿,坐在地上,泣不成声：“要是我儿还在,他也会回来看我的,我已经几年没见到我的孙子了……”
看着老泪横流的二叔,我心里五味杂陈,很是难过.他的独生子,我的发小儿,也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妻子在家抚养一双儿女,他在外面努力打拼,一场意外的工伤事故,再也没有回来.妻子改嫁,儿女随娘迁居……,我扶着仍旧抽泣的二叔,一步一挪,回到老屋,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住着他们老俩口.直到离去,我才明白,一番唠唠叨叨的安慰,充其量只是一粒止痛药.他的疼在心里,至老,也是无法愈合的伤口,无法停止的疼痛.
每次回家,不论忙闲,总有户家二哥的身影.弟兄小坐,免不了要喝上几杯,小酒下肚,他的话便多了起来：“别说我今年五十九,天天就爱喝烧酒.看我活得多精神,咱村里我还是年轻人.”我笑着点赞,给他添上酒.他继续说：“现在的农村住的人,要么是灰汉,要么是队干,要么是老汉儿.老汉儿闲着没事干,就爱发呆爱盘算.”别说,还真是经典之语.精壮年举家外出,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空巢中的寂寞,是无可言状的孤独.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不久前发生在村里的真实故事.
三叔是村里有名的倔老头儿,纯粹的文盲,甚至连数字也不认识.他在土地里摸爬滚打,却愣是把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送出了村子,如今家家都过上好日子.按理说三叔也是“功成名就”了,可偏巧他的倔劲儿,闹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故事来.
现在的手机不是稀罕物,人人都有,而三叔没有.倒不是买不起,而是他不识字不识数.孝顺的儿子给他买回了一个老年版手机,从理论到实践,足足教了三天,三叔总算会使用手机了.一开始,挺新鲜的,这玩意儿真好,不论远近,不说刮风下雨,一呼就应,想找谁就是谁.过了些日子,他觉得不对劲了,自从有了手机,儿女就没影儿了.中秋节前,三叔接了一天的电话,这个儿子说忙,那个女儿说有事儿,反正就是没有一个人回来陪他过节.倔老头儿火了,毫不犹豫地拿起锤子,狠狠地砸了手机.
中秋节那天,他约了几个老哥们去赶集,天黑才回来.一开院门,吓了一跳.所有的儿女及孙子们,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里,看起来很是着急,却又不敢吱声.三叔黑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故事听得人真闹心.
送走了有些醉意的二哥,天还不是很晚.站在历经沧桑的硷畔上,环视已然沉睡的村子,曾经熟悉的袅袅炊烟,曾经熟悉的山欢水笑,曾经熟悉的人声鼎沸,曾经熟悉的老屋灯火,此刻已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中.寒冷的山风拍打着屋檐,远处猫头鹰凄厉的啼叫,渲染着村夜无奈的宁静.回到屋里,父亲早已酣然入梦,均匀的鼾声告诉我,他睡得正香.我的心头有些酸楚,父亲及留守在村里的所有老人,正在和村子一起,悄悄地老去.
老李的心事儿
老李是个农民.
老李勤勤恳恳,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但不是一般的农民.
老生从未离开土地儿挣过一毛钱,但家境殷实,不缺吃不缺穿.家里的坛坛罐罐、盆盆瓮瓮,都是满满当当的.关键是他会向土地要粮食.把自家的责任田整得像农业园的示范田一样,土地松松软软,没有一根杂草,庄稼长得壮壮实实,糜子是糜子,谷子是谷子,务庄农绝对是一把好手.因此,人们都很佩服他.
说他老实吧,又挺会说道的.邻里邻居的纠纠缠缠、吵吵嚷嚷、磕磕碰碰,只要他出面,三言两语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用他的话说：打蛇要打七寸,说事要说在点子上,人不服是话不毒,碍于情面就不要说事,废话尽量少说.因此,人们都很敬重他.
说他本份吧,脑瓜子挺利的,眼光挺远的.一个人在山上累死累活地干活,就是不让娃娃们帮忙.即使是农忙时节也不例外,一门心思的让娃娃们好好念书,将来不要继承他的二尺五镢把儿.天道酬勤,娃娃们也争争气气,一儿一女先后鲤鱼跳龙门,体体面面地吃上了公家饭.因此,人们很羡慕他.
六十刚出头儿的老李就风风光光地当了爷爷.虽然已经是爷爷了,但身板硬硬朗朗,结结实实,耳聪目明,精神矍铄,仍然在土地上寻找自己的幸福.每天起床,老太太都会做两个荷包蛋,老李爽快地装在肚子里,哼着小曲儿,扛着锄头下地干活.
却说有一日中午回家,路边树上乘凉的麻雀不偏不倚地在老李的脑门囟拉了一泡屎.他脑袋感觉一凉,心里也是嗖地一凉,人便犯起了嘀咕.听老人们说：雀儿在人身上拉屎,便是凶兆,家里不是折财就是人有灾祸.何况这可恶的雀儿居然端端正正地拉在他的脑门囟上.不得了,家里恐怕要出什么事儿了.
老李的头上像顶着一座神龛,沉甸甸的,粘乎乎的,怪兮兮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回家,脸色一片灰暗.神神秘秘地和老伴要了块红布,严严实实地裹在头上,像进城打官司的秋菊一样,只看见两只忽闪忽闪的眼.三天后才去掉红布,用清水洗了脑袋上的雀儿屎,一遍又一遍.
从此,老李像变了个人似的,无论在哪,无论什么时候,总嘟嘟囔囔着一句话：“要出事了,要出大事儿了.”老伴做的荷包蛋也不爱吃了,整天掩头耷耳,走路歪歪斜斜,没有一点儿精气神.夜半常被恶梦惊醒,虚汗涔涔的,长吁短叹,一副天将坍塌地欲沦陷的忧心冲冲.
从此,老李就不爱下地劳动了,偶尔出山,走在路上,也要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中间.总是抬着头,死死地盯着路边的树梢,看看有没有麻雀,看看哪只麻雀吃饱了撑的,撅着屁股准备拉屎,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去,生怕再次冲撞这些招人讨厌的小祖宗.田地没人拾掇,满眼荒芜,杂草趁机冒出了地头,耀武扬威地与庄稼争一片天地.
从此,邻里邻居的琐事也不爱管了,得过且过,生怕自己不藏情的耿直之语,冲撞了张家大哥,得罪了李家小弟,惹事上身,引来血光之灾,落得自己遭殃.有事儿没事儿的给儿女们打一通电话,叮嘱他们,出门开车小心,说话小心,工作小心,身上装着钱小心,夜里走路小心,尤其要看护小孙孙,不要跌着碰着,不要饿着冻着,不要外出玩耍给弄丢了,不要让其他娃娃给伤着了.晚上睡觉,没完没了的安抚老伴,没事儿时呆在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不要成天在硷畔上和女人们嚼舌根子,惹上一身麻烦,老也老了,不要丢人现眼,给娃娃们找事儿.
老伴满口答应着,心里却犯了愁.眼看着老爷子一层层的掉肉,渐渐消瘦下来,都快皮包骨头了,整天精神恍恍惚惚,说话唠唠叨叨,做事畏畏缩缩,着实心疼不已.老两口虽然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明目张胆的搂搂抱抱,亲亲热热,但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早已是知寒知暖,知心知肺,谁也离不开谁了.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如果老头子真过不去这个坎儿,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后半辈子怎过呢？
一日午归,老李见老伴饭也没做,坐在炕上哭哭啼啼,伤心地抹着眼泪,便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嚼舌根子嚼出问题了？老伴吞吞吐吐地说：“前几天卖羊的两千块钱被人偷了.”那一瞬间,老李的眼睛变得雪亮雪亮的,放出两道光芒来,笑容顿时堆满了那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脸.“真格？钱真被人偷走了？”老伴点点头.心花怒放的老李手舞足蹈,踩着秧歌步子,满地的狂奔,口里喃喃自语：“终于破了,终于破了,过去了,过去了,家里没事儿了.”
雀屎的烦恼终于过去了.老李又成了原来的老李,每天有滋有味地吃着老伴做的荷包蛋,身体迅速得到了恢复.扛着锄头下地,哼着小调回家.照例调解邻里邻居的小纠纷,时不时的接听小孙孙打来的电话,乐得合不拢嘴儿.偶尔和老哥们儿凑在一起,喝点小酒,说说年轻时的故事.
就这样,老李又幸福地活了十来年.
瓜熟蒂落,人老至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老李也不例外.临终前,老伴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你放心地走吧,用不了几年,我也会来那边,每天还给你做荷包蛋吃,你得要耐心等我.这辈子我对你忠心耿耿,从没说过一句假话,但却骗过你一次.卖羊的钱没有被人偷,是我故意骗你的.”
老李的眼瞪得圆圆的,把老伴的手攥得紧紧的,一句话也没说,两腿一蹬,头一歪,走了.
（责任编辑：雷鸿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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