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筛选
分类筛选:

有关短篇二题论文写作参考范文 和短篇二题有关论文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短篇二题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1-07

《短篇二题》

本文是短篇二题类专升本毕业论文范文和短篇有关毕业论文题目范文。

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汉族,广西北流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早年主要写诗.2005年开始发表小说,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和入选多种选本及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马强壮精神自传》《懦夫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灵魂课》《喂饱两匹马》《十三个父亲》《把世界分成两半》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小说被译介俄、德、英、日等国.现为广西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

父亲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欢呼技术进步的人.当电第一次通到米庄的时候,他懂得用电杀死耗子,兵不血刃,耗子尸横遍野.兔死狗烹,他声称要将所有的猫统统放进锅里,结果村里的猫纷纷连夜潜逃不知所踪,引起了极大公愤.村公所装上电话的第一天,便接到了柳州局的电话,是找我父亲的.父亲只需要跑三里地的路程,便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叔叔被捕了,车匪路霸,杀人越货,将被从严从快惩处,因担心正式文书寄达之前便被决,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先电话告知.父亲根本不相信,以为是一墙之隔的人跟他开玩笑,并不当一回事.或者压根就没有听懂,甚至是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在电话里大声嚷嚷:

“,你说什么?说清楚一点会死吗?”

但是父亲还是佩服电话这个玩意.放下电话对旁人说:电话就是科技,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旁人无法理解他的寓意,但觉得此时不适宜反驳.父亲若无其事地在村公所转了个圈,又回到电话机前,抓起话筒然后恶狠狠地砸下去,对着里面空荡荡的屋子吼叫: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

父亲在洪村郭胖子家第一次看到电视的时候,拍着桌子提醒电视机前密密麻麻像马蜂窝一般的巨大人群:要是美国被人打了,我们当天就能知道,但是,要是我们被打了,美国一百年后才知道——我们不相信美国,但要相信科技进步!

父亲积极推动科技进步.他钻研地质知识,找到别人找不到的水源,打了米庄的第一口能涌出活水的井.他甚至学会了嫁接技术,能让一棵梨树长出桃子,还能让橙树一年四季都开花结果.他搞发明创造,长明灯、抽水机、老鼠夹、防盗装置、黄鳝捕捉器、会飞翔的帽子……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惊世骇俗的科技进步无疑是人工授精了.

今年夏天,父亲跟驾驭种猪的老范闹翻了.原因是我家的母猪没有生满窝,只生了十二只猪崽,后来父亲到镇上花了四元钱买回来两只一样大的,才凑满一窝.父亲责怪老范偷工减料,老范说功夫都已经做足了,生不满窝不能全怪种猪.两人在酒桌上争吵起来.父亲掀翻了桌子,说从此以后不靠你老范了.老范从容地站起来,哼哧一声嘲讽道:“整个谷镇就我有一头种猪,有本事你不求我.”老范扬长而去.酒醒后父亲后悔说错了话,但错就错了,宁愿母猪从此不产崽,他也不会再求老范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兽医站的人,左手举着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右手晃着一条细长的软管子,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有了这两样东西,不用,母猪也能正常生一窝.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骇人听闻的事,无论如何,科技进步的步伐也不可能如此神速.米庄的人半信半疑,妇女掩面窃笑,男人嗤之以鼻.只有我父亲凝视着兽医手里那两样东西,相信科技无所不能.他从兽医手里要过了这两样东西,领着他走进了我家的猪圈,然后关上门,两个男人在猪栏里鼓捣了一个下午,走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父亲意味深长地对守在门外的母亲说:“去他妈的老范!”

关于给母猪人工授精的细节无从说起,因为小孩子禁止观看,但后来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我似懂非懂地知道了.父亲是米庄掌握此项技术的第一人,他四处游说给母猪人工授精,但别人并不相信他,并讥笑他,等待看他的笑话. “兽医给你家母猪错配狗精子了,生下的将是一窝狗崽子.”

母亲也担心,万一母猪生下一窝狗崽多丢人呀.父亲斥责道,瞎操心!母亲觉得受气了,在猪栏里哭哭啼啼的,说悔不该让别人拿自己的母猪当试验.父亲本来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此后心里变得忐忑不安,害怕出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事情.这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我家母猪生下了一窝崽猪,而不是狗崽.父亲兴奋坏了,对母亲说,科技多么了不起,总有一天,女人不需要男人的帮忙也能怀孕.父亲得意洋洋,逢人便说人工授精的好处.

“我告诉你们,人工授精生下的猪崽要比交配出来的猪崽聪明、强壮得多,这是科技进步,交配这种方式太古老太愚昧太难看,还费力气……”父亲摆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试图让所有的人接受他的理念,虚心向他请教人工授精的窍门.

但那些永远对科技进步持怀疑态度的男人对父亲说,你这一窝猪崽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父亲知道这是对科技进步一无所知的人在吹毛求疵,对母亲说,把这窝猪崽好好养大,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让那些嫉恨的人心服口服.而面对这项科技进步新成果,母亲并没有那么激动,反而忧心忡忡,叫去父亲,让他数数猪栏里的小猪.父亲数了,十六只,平生第一次碰到母猪一次产那么多的猪崽.

“再次证明科技进步的威力.”父亲并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相反满怀喜悦,“猪崽多了,不是可以卖更多的钱吗?”

“问题是我家的母猪只有十四只奶头,怎么能喂养十六只猪崽?”

果然,两只孱弱的猪崽总是受到强壮猪崽粗暴的排挤,无法抢到母猪的奶头.等待它们吃饱喝足,离开了奶头,那两只猪崽才有机会凑过去,但此时十四只奶头都已经被吸干,它们饿得连站都站不稳.而更多的时候,那十四只强壮猪崽整天霸占着奶头,约定俗成地成为各自的专属,别人根本不能染指.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干预它们,让两只孱弱的猪崽也能吃了几口奶.结果那两只猪崽很快被咬得遍体鳞伤,连它们自己也不敢靠近母猪.父亲气急败坏,动用武力试图维护猪栏里的公平正义,但根本无法改变猪世界的丛林法则,反而引起了母猪的不满,用尖牙利齿向父亲表达它的愤怒.它们像孤儿一样瑟缩在角落里.

“科技进步带来的问题必须用科技进步来解决.”父亲胸有成竹地说.

父亲用一块门板将母猪与十四只强壮猪崽分开,让两只孱弱猪崽从容奢侈地选择十四只饱含乳汁的奶头.但是,被分开的猪崽集体发出嘈杂和愤怒的,甚至互相撕咬,惨叫声使母猪躁乱不安,在猪栏里蛮横地转圈,那两只猪崽跟着转,嘴巴无法咬紧晃动的奶头,才一会便因力气用尽而放弃.父亲另想出来一个办法,从母猪身上挤出一碗奶,给两只孱弱猪崽开小灶,此办法总算让那两只猪崽没有过早地饿死,但由于缺乏吸奶的锻炼,缺少母爱,它们越来越孱弱,明显比那十四只猪崽瘦小.

“它们是多余的.”母亲说.

父亲罕见地轻易认同了母亲的判断.

母亲说,它们俩迟早会饿死,或冻死,不如送人吧.常常有母猪生下的一窝猪崽只有只的,俗话说,生不满窝.

“我们把去年花在买猪崽身上的钱赚回来.”父亲说,“总不能让我们一直吃亏.

但父亲是没有勇气当街吆喝的.作为母亲,她理解母猪的感受,因此母亲更不愿意把猪崽拿到镇上叫卖.那就只有我去了.这肯定不是一件好差事.我咬咬牙答应了父亲,但他必须满足我一个要求.

“我要用卖猪崽得到的钱作去一趟柳州的盘缠.”我的唯一条款不容拒绝.

我不是讨价还价,而是第一次如此强悍地要求父亲必须无条件地签署一个协议.

年关将至,我要去看看叔叔.听说他被判了死刑.父亲早知道这件事,连数年来从没下床的祖父都知道了,擂着床板对父亲说:“年关前老二就要推出午门斩首了,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父亲爽快地答应祖父马上去柳州拯救叔叔,就算劫法场也要把他带回来.父亲走出祖父的房间,去村尾转了一个圈子便回来了.第四天,他走到祖父的床前既兴奋又谨慎地报告:老二已经救出来了,但是我暂时还不能带他回来,我托一个战友把他秘密送到缅甸躲避了,等几年风头过去天下太平了就回来——缅甸也不错,你不也有老战友几十年过去了还在那里待着吗?

说到缅甸,祖父的眼睛总会变得雪亮.只要他的眼睛还能变得雪亮,父亲便放心了.

父亲参加过对越战争.他胆小如鼠,在战场上简直就是一只缩头乌龟,不曾放过一一炮,还装伤诈死逃避冲锋,后来差点被送上军事法庭.但这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并不影响他经常自我吹嘘说在战场上如何骁勇善战,九死一生.

祖父怀疑父亲:“告诉我你怎样把老二救出来的?”

父亲迟疑了一会,高深莫测又大言不惭地说:“细节问题你不必知道——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

祖父将信将疑,又无可奈何:“让他出去躲躲也好.”

为了让祖父更宽心,父亲断然否认叔叔杀人的可能.

“老二怎么可能杀人?要杀早杀了.冤假错案自古就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父亲信誓旦旦地向祖父保证,“请你一百个放心.将来一旦查明老二是被冤枉的,我就可以让他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地回来了.”

父亲向祖父列举了很多类似的例子,比如镇反,比如,比如反革命分子,有多少都是冤假错案,当然,他也没忘标榜自己:“过去他们都说我是一个逃兵,现在不也平反为英雄了吗?”

被“平反”为英雄的事情彻头彻尾是父亲自己的杜撰.早已经没有谁有兴趣甄别他的真伪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祖父说.

父亲指着天发誓说,全是真的.

祖父如释重负,舒展地躺在床上,似乎可以瞑目了.

“他是你的亲弟弟啊,怎么一点也不紧张?你是不是长得一颗猪脑袋!”母亲不止一次怒骂父亲.

“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父亲依然说.

母亲知道父亲是束手无策,又死爱面子.

“至少你得去看看他.”母亲说得很严肃.

父亲突然沮丧地说,“看看有用吗?科技进步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能解决么?”

我也相信叔叔不会杀人.叔叔只是游手好闲,喜欢占人便宜,甚至趁人不备,把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已有.当然,他也喜欢动刀子,伤过米庄的几个人,这算得了什么,他曾一刀子扎进我祖父的左腿,旋即拔出来,又迅猛扎进了我父亲的右腿.这都是他到外面捞世界前的事情了.我都三年没见过他了.他对我也不好,常常骂我“猪”,还扬言将我卸成几块喂狗.他甚至还骂过我母亲是“世界上最的一个”.这本来是最不可宽恕的事情,但我还是决定不跟他计较.因为他是我亲叔叔.唯一的叔叔.而且,我相信他并非故意伤害我们.他的脑子肯定是被一群疯狗占领了,他所作的恶,全不是他的本意.他是世界上最孤独最可怜的人.我不搭理他,就没有人搭理他了.现在他被判处死刑,不管是不是他的错,我都得去看看他.

但我没有盘缠.除了必要的开支,家里的钱大多被父亲用于科技创新上去了.没有多余的钱,也没有多余的爱.抠门的父亲甚至不愿意给我4元钱买一张去柳州的.

4元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够给母猪人工授精一次的费用了.

“你去一趟柳州,能改变什么?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只能依靠科技进步.”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粗大的长长的线条,说这是火车,它能带你到达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但你还得回来,因为你会发现到了那里你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是父亲还是同意了我们的协议.也就是说,这两只孱弱的猪崽即将变成一张去柳州的.

我从没有到镇上叫卖过.母亲担心我,反复交代要拿到禽畜市场,要找到贩卖狗肉的二舅,要一口咬定每只猪崽卖2元,两只猪崽4元钱,少一分钱都不够买去柳州的了.母亲另外给了我五毛钱,那是从谷镇到陆川火车站的班车费.每天傍晚都有一趟去陆川火车站的班车.每周二的八点,有一趟从湛江开往上海的火车经停陆川火车站,第二天早晨到达柳州,在柳州站停留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内,你必须离开火车,否则它将你带到上海.从柳州火车站到柳州第三看守所,走路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今天正好是星期二.父亲一点也不担心我会走丢,相信我一定会回到米庄.

“你一定要相信科技进步!”父亲叮嘱我,“你要告诉他们,这两只猪崽是人工授精生下来的,跟老范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提着猪笼迎着刺骨的寒风往镇上去.猪笼里塞满了稻草,两只猪崽惊恐万状,瑟缩着,紧紧依靠在一起.从米庄到镇上要走很长的沙石路,猪笼将我的双手勒得红肿,我也顾不上鼻涕横流,马不停蹄地赶路.虽然出发得早,途中也没有耽误,但到了镇禽畜市场已经是晌午,阴晦的天气模糊了时间的概念.熙熙攘攘的人流正慢慢消退.禽畜市场与肉行只有一街之隔,的脸上有了倦意,禽畜市场比农忙时分还要萧条.我找到二舅固定的摊点,但旁边的摊贩告诉我,你二舅昨天被狗咬掉了鼻子,没来.我相信了他们的话.我就在二舅的摊位摆放猪笼.他们以为我摆放的是一只空竹笼.我告诉他们,是两只猪崽.是多余的,要卖掉.他们凑过来将猪笼倒立起来,终于看到了两只惊恐的猪崽,它们发出吱吱的微弱声响.

“它们快死了.”卖鸡的摊贩秃头对我说.

我相信它们不会那么快死掉,没有理会他.他们想诓诈我.

“谁家的母猪没生满窝呀?多买两只猪崽回去填满窝.”秃头鸡贩朝着经过的行人问道,但没人搭理.

我相信会有人问津的.我坐在二舅的狗肉台上,闻到了狗肉的气息.旁边的摊贩逗了我一会,见我没能给他们带来预期的乐趣,便懒得理我.只有秃头鸡贩时不时冲着我喊:你吆喝呀?你不吆喝,人家还以为你是自己卖身的!

我试着吆喝.开始时小声得连自己也听不到.

“你的舌头被狗咬啦,嗡嗡嗡,狗拉尿都比你叫的响亮!”

被秃头鸡贩几番激将后,我胆子终于大起来,高声吆喝:“卖猪崽哕!一只两块,两只四块!”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越吆喝胆子越大,旁若无人.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样子,不要像我父亲死爱面子,我超越了他,甚是得意,我甚至开始规划人生,立志做一个比秃头鸡贩世故、狡猾的摊贩.

“你能不能多叫一句呀?我们都听腻烦了.”

是呀,这一句话我自己也叫腻了.想了想,我增加了一句:

“卖猪崽哕——人工授精产下的猪崽!”

这一句本来没有任何幽默感的吆喝竟然引起了那些摊贩的轰然大笑.那个鸡贩笑得快要倒地了.那些不明真相的行人和对面肉行的肉贩子也跟着莫明其妙地笑起来.仿佛整个谷镇都被笑翻了.

“你们要相信科技进步的威力.”我对他们说.但他们笑得更疯了.我才不管他们,高声叫喊:“人工授精的猪崽,一只两块,两只四块!”

不时有人过来好奇地掀开稻草,看到两只冻得浑身颤抖的猪崽,对我说,它们快死了,你还不赶快弄回去给它们喂奶….

我不得不反复向他们解释,这是多余的猪崽,连母猪都嫌弃它们了,现在成了孤儿了,要有其他的母猪喂养它们——一只两块,两只四块!

“可是它们快死了……”总会有人杞人忧天.

“它们不会死的,要死早死了.”我说,“人工授精的猪崽比普通猪崽生命力强十倍.你们要相信科技进步的威力.

当再也没有人取笑,也没有人问津的时候,街市开始落寞,肉行和禽畜行都纷纷收摊.秃头鸡贩临走前凑过来又瞧了一眼猪笼子,担忧地说:它们都奄奄一息了……要不,送给我烤小乳猪跟你二舅喝几杯.

我断然拒绝了秃头鸡贩的无礼要求,但我再也无力吆喝.当他们都收拾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我觉得这一次来错了地方.傍晚将至,回家还是去柳州,令我左右为难.如果我拎着两只卖不出去的猪崽回家,父亲会瞧不起我,嘲笑我,今后我再也没有资格和脸面跟他讨价还价.母亲会为这两只猪崽饿了整整一个下午而痛心疾首.更为遗憾的是,错过这一次,再也没有机会去柳州看叔叔.而且,一个星期才有一趟去柳州的火车.年关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叔叔了.我没有作更多的犹豫,当机立断,拎着猪笼子往车站跑.

刚好,去陆川的班车仍在等我.我掏出五毛钱,毅然决然上了班车,找到中间靠走廊的座位坐下,将猪笼子放到通道中间.

车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陌生人.通道上也蹲着人.售票员带着责备的语气问我笼子里是什么?我说是猪崽,半个月大的猪崽,活的牲口.是说给车上所有的人说的,希望正好有人需要两只猪崽,

售票员嘟囔了一声:早知道携的是牲口,我就不给你上车了.

售票员没有驱赶我下车.她走开了.这次前途未卜的旅程终于有了一个还算顺利的开头.

我压低声音对周围的乘客说:“人工授精产下的猪崽,一只两元,两只四元.”可是车上没有一个人对我的猪崽感兴趣,甚至连瞧一眼的举动也没有.他们各自瑟缩在座位上,一言不发,表情麻木,仿佛这个世界跟他们没有关系一样.

班车往陆川方向开去.坑坑洼洼的泥石路,寒风夹着车扬起的尘埃从无法密封的车窗灌进来.坐在我身边的瘦削单薄的男人把衣服包裹得更紧了,我甚至感觉到了他在微微颤抖.而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越来越深的寒意.我瞧了一眼猪崽,它们互相偎依在一起,声息微弱,但依然在颤动.它们身上散出来的气味在车厢里越积越浓,这让我产生了一些歉意.

夜临前我小睡了一会,做了一个短小精悍的梦.梦见叔叔在柳州火车站站台前等我.他的身上有血迹,举着被铐住的双手向我打招呼,嘻皮笑脸对我说:幸好你来得及时,明天一早我就要被推到刑场斩首了——临死前总算见上一个亲人,我死也瞑目了.我走近他,把他紧紧抱住,在他的怀里悲伤地痛哭.可是,他一把将我推开,恶狠狠地对我说:“滚,猪!你来迟了……昨天我就死了!你看看我脑门上的弹孔……”这时候我猛醒了,双手抓住前面的座位靠背,拼命地喘着粗气.邻座的瘦男人惊愕地看着我,脸上同样满是悲伤地说:“你的猪崽刚刚断气了.”

我摇了摇猪崽,它们仰面躺在笼子里,嘴巴微微张开,四肢已经僵硬,一动不动,毫无声息,但它们依然紧紧偎依着.它们竟然死了.我不知所措.

“你应该把它们扔掉.”瘦男人说.

我犹豫不决.瘦男人抬高了声音对着全车的人说:“你应该把两只死猪崽扔掉!”

瘦男人的话得到了他们的响应.“怪不得车厢里臭气熏天的.”他们似乎要把世界上的一切不好都怪罪到我的头上,夸张地发泄着不满的情绪.售票员从车头走过来,捂住鼻子对我说,把笼子和猪一起扔出去!

我支吾着说:“一只两元,两只四元……”

“它们死了!一钱不值了!”售票员说,“变成垃圾了——人也是一样,死了就不值钱了.”

我解释说:“我本来是要用它们换去柳州的的.我得去一趟柳州.”

“即使它们还活着,你也去不了柳州,火车站的售票员只认钱.你的猪崽卖不出去,你去什么柳州?”

“我要去柳州看一眼叔叔,最后一眼.…

“你叔叔要病死了?”

“不是,我叔叔没有病.”

“要杀头了?”

“他肯定是被冤枉了.

“你身上还有钱吗?”

“没有了.”

“没有去柳州的钱,难道从柳州返回的钱也没有吗?”

我这才突然醒悟过来,我根本就没有考虑从柳州返程的问题.父亲和母亲也都疏忽了这一点.

我再次回答售票员:“我只有够去陆川火车站的钱,刚敢于已经全给你了.

车厢里的人哄堂大笑.这个世界仿佛都与他们有关了.

“你应该下车去,走路回谷镇还不算远.”售票员诚恳地对我说,“把这两只猪也带走.人工授精的东西更不值钱.

我头脑里兵荒马乱的.车载着我们越走越远.窗外夜色渐浓,看不见车轮扬起的尘埃了.寒风比出发时更加凛冽,恨不能将车刮翻.

售票员不断地催促我收拾东西下车.旁边的乘客也附和着,甚至有人迫不及待,伸腿踢我的猪笼子.

我有些生气了,理直气壮地对着售票员说:“我是买了票的,到陆川火车站前,你无权叫我下车.”

售票员瞠目结舌的,一副委屈的表情.瘦男人推了我一把说:“她是好心……大家都是好心,难道你到了陆川火车站再走路回来?”

我赌气说,没有钱,但我有双脚,我走路也能到柳州.

他们又笑了.他们的笑使得班车更加颠簸.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那么倔.”

我看着猪崽,心里有些难过.如果父亲知道猪崽没有卖掉,还死在途中,他肯定会骂我,甚至还会对我动粗,母亲也帮不了我.

“你先得把你的猪崽扔下去!”有人叫嚷道.他们都跟着起哄,要我马上把刚刚死去的猪崽扔掉.

众怒难犯,我只得这样.

班车停下来了.车门打开.我拎着猪笼子走向车门.

我站在车门口,舍不得就此将猪笼和猪崽一起扔掉.寒风从车门鱼贯而入.我连打了几个寒颤.车厢里有人指责我慢吞吞的,耽误他赶路.司机也不断催促我快点.

但我还是舍不得,也不忍心.母亲对每一只猪崽的爱,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尽管不够,但孩子是没有多余的,不仅仅是两只猪崽,可是他们理解吗?

车厢里怨声四起,有人破口大骂,甚至要以武力相威胁.

“你再不扔掉猪笼,我要连你一起推下车去了.”售票员严厉地警告我.

我宁愿售票员将我一把推下车去,让这次有点草率的旅程戛然而止.这样我既可以保住两只猪崽回去向父亲交差,又可以有一个体面的理由不去柳州——没有钱,确实无法在年关前到达柳州,即使是再不讲理的叔叔也会理解和体谅.但售票员迟迟不动手.

“把猪笼子扔掉!”司机突然粗暴地怒吼一声,把车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

我惊恐无措,站在车门口屈辱地嚎啕大哭.寒风和沙尘灌满了我的喉咙.夜色追逐着班车滚滚而来.我要松手将猪笼子扔掉了.

“不!猪崽可以扔掉,但笼子要留下!”

这炸雷一般的声音压过了司机的怒吼,比怒吼还要让人惊惧,停止不动的班车因为这一声断喝而往前颠簸了一下.

这声音我很熟悉,猛回头寻找它的来源.

阴暗中,我看到了车厢末尾靠窗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人.一脸杀气,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车匪,又像随时可能扑到谁的身上撕咬的疯狗.

毫无疑问,他是我父亲.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埋伏在那里.看他那副样子,似乎对一切洞若观火.

我哭得更加大声、悲怆.通道上蹲着的人纷纷闪到一边.父亲慢慢地向我走过来,用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轻声安慰说,不要怕他们——他们都是人工授精生下来的猪!

此刻的恶毒是恰当和有效的.我停止了哭泣,甚至要忍不住破涕为笑.

父亲接过我的手中的笼子,果断地将两只猪崽扔到了风中.

“笼子将来还用得着.”父亲将空荡荡的笼子举过头顶,向他们展示它的精致和结实——它是我们最后的尊严.没有人敢吭声,他们一个个瑟缩在座位上,目光呆滞,战战兢兢,像被判斩立决的死刑犯.父亲拉着我回到车厢内,让我坐到他的身边,用散发着猪粪味的手替我擦拭脸上的泪水,用从没有过的温柔、慈爱的语气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柳州.”

然后,父亲又站起来,对着满车厢的人恶狠狠地威胁说:“有话好好说,不要恃强凌弱.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

一夜长谈

除了一副空荡荡的身躯,就只剩下绝命的疼痛.癌细胞像食人蚁一样在父亲的身体里迅速啃光他的肉和骨头.濒死之际,父亲终于见到了我,看上去有些激动乃至亢奋.我守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痛处,接纳他的,替他数着生命的倒计时.然而,他的头脑似乎从没有受到损害和蚕食,思维异常清晰,表达的特别旺盛.这是回光返照.我把他的枕头填高一点,给他的身下填上硬物,让他舒服一点点.

弟弟们都早已经疲惫不堪.还没有到半夜,他们已经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是我解救了他们.

“我痛得吃不下,睡不着,喘不过气来.你告诉他们,我不是病死的,是痛死的.”父亲说话的声音也是痛的.

等镇静剂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我无能为力.除了心痛,我还品味到了莫名的虚无、愧疚和悲恸.我找不出更多更好的话语安慰他.他没读过圣经,也没研过佛法,只知道乡间世代相传的生死轮回.我说不出违心的话,我不能欺骗他说你还能活很久.父亲所剩的时间如此短暂,但我们却出现不应该有的沉默.

“你给我说说俄罗斯吧.”父亲说.

我刚从俄罗斯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他的身边.我的身上仍然残留着俄罗斯的风尘.他能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留最后一口气等我回来.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后事要向我交代.一切云淡风轻.我向父亲细致地描述了俄罗斯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的黑森林、伏尔加河的暮色……莫斯科郊外森林里的各种野兽:鹿、麇、貂、野猪、兔子、狐狸、白鼬、猞猁.父亲听得很认真,脸上仿佛有笑容,中途有插话,说这些野兽在东北也有,他都见识过,尽管很遥远的事情了,他看着我,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继续说俄罗斯.我向他介绍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俄罗斯的乞丐也西装革履,皮鞋擦拭得锃亮,腰间系着,随时随地准备上战场,为国捐躯.”这是俄罗斯人告诉我的.对了,我还小的时候父亲跟我们说到苏联卫国战争,如数家珍,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不说俄罗斯了,你给我讲讲莫斯科,红场.”父亲突然打断我说.

红场是俄罗斯的心脏.我开始用语言和手势描述红场的历史,房子、砖头、墙、雕刻,卖风筝的波兰人,高加索占卜师,九座教堂的形状、色彩、图案、装饰,葱头式穹窿,金光闪烁的穹窿顶,像天堂里的宫殿……父亲喉咙里被痰堵塞,说话艰难,做着迫不及待的手势,似乎要争分夺秒,容不得我花过多的篇幅叙述无关痛痒的东西.

“你跟我说说墓碑.”父亲说,“就是那些墓碑.我知道那里有很多墓碑.”

父亲说话时不断咳嗽.我得把痰盅送到他的嘴前,让他把痰吐出来,否则他会噎死.

“我们知道有列宁墓.里面埋着列宁,而不是别人.列宁墓的后面与克里姆林宫红墙之间,有十二块墓碑:斯大林、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捷尔任斯基……沿着克里姆林宫墙往前走,墙壁上还安放有朱可夫元帅,列宁的妻子克鲁普斯卡娅,大作家高尔基.”我说.这些墓碑就在红场,它们面前经常摆满了鲜花.那是莫斯科最神圣最安静最肃穆的地方.

“有没有看到图佐科夫的墓碑?”父亲严肃地问.“图佐科夫”这几个字说得异常清晰.

“谁是图佐科夫?”我对苏联的历史还算熟悉,但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个下士,无名小卒.1945年8月,在哈尔滨休整时,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天,我认识了他.我们一起捕鱼烤鱼,喝伏特加酒,他送我一把德国和三只牛肉罐头,那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的美味.第二天,他战死了.虽然他块头很大,样子笨拙,像一只狗熊,但作战很勇敢,一口气打死了七个日本人.一颗炮弹打中了他的头颅,炸开了花,只剩下半截身子倒在地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收尸队也不会辨认出他来.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图佐科夫.”这是父亲第一次提到这个士兵的名字,“在红场他一定会有墓碑的.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

我摇摇头.我说红场怎么可能单独给一个下士立墓碑?

“我就知道是这样!他妈的!”父亲突然激愤地推开我手里的痰盅.痰盅掉到了地上.

我说:“有无名烈士纪念碑……”

父亲粗暴地打断了我,陷入了短暂的缄默.平日里,我和父亲难以沟通,他很严厉、专制、拘谨,跟儿子们很少说话.我们和他之间隔着厚厚的墙.天生就有这堵墙,墙里藏着许多不解之迷.我不跟他计较这些.我只想在他离开人世前跟他谈谈.

“那时候,他有没有结婚,父母是不是健在,打过什么战役,是哪里人,我不知道,我甚至记不清他的脸长什么样子了.你可以帮我把他完善一下.”父亲说,“假如他没有死,当了将军,跟朱可夫的名字排在一起……但是他死了.他是应该有墓碑的.”

“回头我帮你查一下这个人,把他的详细情况告诉你.”我说.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和不安,眼神躲闪我的目光,那是撒谎的表情.他不再吱声.那一刻我心里质疑图佐科夫是不是父亲临终虚构或臆想出来的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

良久,父亲缓过气来,接着说:“我跟图佐……科夫说过1938年6月9日……他说我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是要入地狱的.我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得很认真很刻薄.”

我迅速用毛巾擦拭父亲的嘴,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又要提到他一辈子中最耻辱的事情:刚经历兰封之战,溃败后他被编入国军新八师,十天后,正是那一天,郑州花园口,该师奉命炸掉黄河,阻止日军进攻,父亲先后熟练地点燃了十三个包.

这一天,是父亲毕生之耻.尽管后来他加入共军,立下了战功,但晚年的父亲绝口不提战功,甚至很少说他的过去,除了地方党史上略有提及,他的一生对我们来说,几乎一无所知.

“我一直都在地狱里.我像一条被烤的鱼.”父亲推开我的手,“你去把窗户打开.让窗外那棵桂树进来.它等了大半宿了.”

我去推开窗户.夜色很重,镇上有零星灯光,远山的顶头上有月亮,下弦月.窗外面有三棵树,一棵凤凰树,一棵香樟树,另一棵是桂树.桂树离窗最近,伸手可及.寒气随着新鲜的空气进来,父亲说外头冷了.我说,莫斯科这个时候都下雪了.

医院里里外外都很安静.桂树的影子走进来,在父亲的病榻前热烈地晃动,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整个世界似乎就我们父子在说话.

父亲又吐了一口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在红场,是有他的墓碑的,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平事迹,只是你没有看见.”父亲说,“不在斯大林后面,就在朱可夫前面.”

也许是我疏忽了.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说图佐科夫?我们说点别人的吧.天下大势,中东纷争,巴以和谈,中日关系,都可以谈.但弥留之际的父亲对这些没有了兴趣——他一辈子都对政治没有兴趣.他企图在一点点拆掉那堵“墙”.

“你们要给我立一块墓碑.离家门口越近越好.”父亲说,“不能太高,但也不能太矮.”

我请教父亲,墓碑上应该刻上什么文字.父亲沉吟了很久.他的额头上冒汗,咬牙切齿,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不明真相的人看到他的样子,还以为是因为懊悔或气愤.其实是因为痛.他的右手抓着我的胳膊,快要将它扭断了.这是他最后的力气.劲头越来越小,最后手从我的胳膊上轰然掉下来.

“你有另一个母亲.”

半夜里,父亲突然醒了,也将我叫醒.我趴在他的床沿上睡着了.

“刚敢于我终于睡了一觉,其实我刚敢于已经死了,但想到一件懊悔的事情,我又活过来了.”父亲说.

我打了一个呵欠.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早就知道走廊外头那个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尽管我一直叫她妈妈.众所周知,却又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亲生母亲究竟是谁.父亲对她一向避而不谈,讳莫如深.

“1951年8月19日,在横县,我杀了一个地主的儿子,8岁.”父亲眼睛一直湿湿的,跟他的脸一样,瘦得变了形,眼珠子也不怎么动了.眼睛半闭着.苟延残喘之时,闭上眼睛要比睁开困难得多.

我直了直身子.要去关上窗户,父亲阻止了我.桂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告别,它的影子离开了.看上去他头脑还很清醒.

那时候,他是横县令人闻风丧胆的“三反五反”行刑队队长.

“他们坐在一条长凳上,三个人,三个目不识丁的农夫——农会的小头头,宣判了地主儿子的死刑,当场决.”父亲说得跟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一个月前,我们刚处决了地主一家二十三口,又花了一个月,把藏在一个十几米深地洞里的地主的儿子扒出了.为防止他逃跑,把他的双腿都打断了.地主的儿子五花大绑,被摁跪在地上,哭叫着喊妈妈.我当时有犹豫,有心软,怕有报应.但他们命令我,贫下中农催促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我把地主儿子拖到一个墙角里,对着他的后脑开了一,血肉横飞.围观的群众发出阵阵叫好声、欢呼声.”

我找到了很多理由为父亲辩护、开脱,推心置腹.那个年代,发生过许多荒唐事,说不清道不明了.

“他们当中人只有一个人没有叫好.她也被绑着,光着上身,身上和脸上涂满了猪粪,被几个人押在人群中间.她盯着我,不哭不喊不挣扎,但眼睛里那些恐惧和憎恨,一辈子让我害怕.”父亲有些激动,说得很慢,“她是地主的填房,被决的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表现突出,立了功,政府把她奖赏给我,第二年秋天生下了你.我以为她从此会安心跟着我.有一次,你哭嚷着,要喝奶了,她端起我的,当着我的面,冷笑着,对着你的脑袋扣动了扳机.我明白的,她想让我也尝尝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杀的滋味.幸好,卡壳了.谢天谢地.她扔下往外跑,跳进河里,逃跑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如果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应该会笑得哭起来.”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亲生母亲原来是这样的身份.但并没有使我震惊,像是别人的母亲.像虚构的人物,在我的世界里从没有存在过.她只不过是父亲生平中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而已.

“我不想念她.我只想念我的.那杆,打过日本,打过内战,剿过土匪,一直跟随着我,杀过不少人.有血,有恨,有恩怨,也有冤魂一直缠着它.”父亲说,“1966年9月,革委会留下了我的命,却收缴了我那杆.”

父亲说话的时候很痛苦.肚子和胸脯都痛,抚摸不过来.声音不大,但房间里能听得清清楚楚.其间,我的兄弟们轮流进来看过,发现没有事情发生便转身走出去了.护士半个小时进来一次将吊瓶换掉.都没有说话.似乎是,他们该说的话早就说过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嘴巴张得很大,只有那样,气才能勉强进出.

我谈了我的工作.一个民俗文化学者的日常.

“你不要告诉村里人你是研究鬼神的.”父亲说,“见到祖先,我也不告诉他们你不是干正经事的.”

我不是研究鬼神的.这一次我不跟他争论.不是因为他不懂.我谈到了孩子们,谈到了民国旧事、,谈到了北京人的脾气和天安门,甚至谈到人类对宇宙奥秘的最新发现.父亲安静地听.他的呼吸不匀称,很困难.他早就断然拒绝氧气罩.他强忍着,尽量让自己的声更小一些.

我的话不能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父亲便撒手而去.但我已经口干舌燥.

父亲的眼睛微微地闭着,尚有一丝柔弱的余光,哀求着我.

父亲的嘴巴在翕动.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终于听清楚了.

“你能不能把我的找回来?”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用那杆往自己的脑袋崩一.”父亲右手指艰难地做出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然后头一歪,呈一副死状.

远方传来了鸡啼.窗外的树提前醒来,互相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父亲已经不成了.眼里没有了光.手越来越冰冷.嘴巴紧闭.气若游丝.他不再喊痛.没有了痛.一下子变得安详.

我抓住他的双手,摇动着,急促地呼喊“爸”.我试图用他这辈子最难忘的往事唤醒他.

“爸,你还记得1961年夏天,洪水刚过,我们去纳福村讨一口牛骨汤的那个黄昏吗?”

“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好像快轮到了我们.我们三天三夜没吃上东西了,躺在床上,不敢动,怕浪费体力.但听说纳福村死了一头牛,我们从床上跳起来,撇下弟弟、母亲和奶奶,赶往纳福村.”

我们知道,他们把牛的肉刮光,吃完,会把骨头放进一口大锅里熬汤,供人们喝.隔着几座山都能闻到那牛骨汤的香气.那是一场多年难得一见的盛宴啊.村上的人可以喝,路过的陌生人也可以喝,甚至仇人也可以喝.喝完加水,不断地加水,直到把每个人都喝得肚皮滚圆,直到牛骨再怎么熬也没有了味道.这是宰牛人家的惯例.当年我们村宰牛时,也是让外村人、来历不明的人随便喝牛骨汤的.我和父亲带上了几个长长的竹筒,盘算着自己喝够后,给家里的弟弟、母亲和奶奶带.我们喝上一顿牛肉汤,至少可以继续活下去,多活好几天.

“爸爸,你还记得吗,洪水把桥和道路冲垮了,我们费了十倍的周折,翻山越岭,走了一天一宿的路,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才赶到纳福村.但纳福村并没有宰牛,他们刚从一百里外的纳寿村回来,因为他们听说纳寿村宰牛了.结果纳寿村也没有宰牛.纳寿村的人听说两百里外的纳禄村宰牛了,纷纷往纳禄村跑.结果纳禄村也没有宰牛.纳禄村的人听说更远的纳贵村宰牛了,又往纳贵村扑过去……谣言四起,像瘟疫一样传染.结果,不少人跑死在去喝牛骨汤的路上.可是,我们一路上明明闻到了香喷喷的牛骨汤,夹着八角、黄芪、山药的味道.纳福村的人没有嘲笑我们,他们冒着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把村里唯一的一头老母牛宰了,为我们做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牛骨汤,三十多年过去了,那股香气还缠绕着我……”

父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安详,仿佛还露出了笑意.

“说到洪水,你还记得那场大洪水吗?1968年7月,梧州.,洪水滔天.爸.你想起来了吗?”

“我,红卫兵小将,困在梧州,队伍溃散,弹尽粮绝,举目无亲,惊惶失措.你千里迢迢来救,单匹马,赤手空拳,找了我三天三夜.我在龙母庙旁边的防空洞门口呜呜地哭,无人理会.你说在宽阔的江对面听到了我绝望的哭声,冒死来找我,我们父子终于相见……”

“爸,洪水,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你还记得吗?洪水冲走了多少房子和牲畜,淹没多少楼房,树上、屋顶上、孤岛上,还有江水中,多少人在挣扎呼救?后来你说,如果找不着我,就一头跳进江里去.”

“那场洪水是不是很吓人?决堤了,城市都被淹没了,汪洋大海,你是怎么从江对面过来的?你真的靠划着一只抢来的破轮胎挨家挨户去找我了吗?你真的去临时存放尸体的地方一一辨认了吗?隔着一条那么宽阔的江,你怎样听得到我的哭声?你是怎么从江那边游过来的?”

“你为什么说遇到洪水就恨?我的亲生母亲,地主的女儿,是不是洪水时期逃跑的?她要涉过的那条河是不是也正洪水滔天啊?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往哪去?”

“爸.你还有那么多的秘密没有告诉我们,你要开口说话啊!”

爸,你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吗?你不愿意呼吸了吗?

爸,你真的要走了吗?你已经动身出发了吗?

你是要穿州过府了,要记得积德行善啊.

你去的是空的地方啊,过河过桥要小心,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往眼花缭乱的地方,不要入错了门,不要吃错了饭:遇到金屋银殿、推杯换盏、莺歌燕舞,千万不要被幻象诱惑啊,他们领你掉火坑.

不要轻信引路的人,不要理会陌生人的呼叫,不要听信谁给你功名利禄,他们带你入歧途.

朝着火光走.往高处去.往云端去.

刀入库,马放南山.从此你要学会慈悲啊.遇到新死者要懂得抱头恸哭.遇到台风洪水、山崩地陷要学会祈祷,要向危难中的人伸出援手.

遇到庙宇要叩拜啊,见到鬼神要恭谦啊:初来乍到,不要争权夺利,不要大声喧哗,遇到长官要像过去那样敬礼:遇到向你探听人间消息的可怜人,不要吝惜你的口舌.

遇到怨恨你的人,要懂得低头忍让.不要跟冤魂纠缠:不要听生前受尽劫难的人诉苦:不要为即将投胎为牲畜的人打抱不平:不要理会路边假装可怜的乞丐和伪装成人模样的豺狼.他们会乱你心智,耽误你的行程.

遇到你的朋友,不要贪恋叙旧.要马不停蹄地赶路.那边的祖先们、亲人们都在前面等你,他们为你准备了丰盛的晚宴、暖和舒坦的床榻.

爬山涉水要循着狗声鸡声走啊,不要回头,不要徘徊,不要留恋,不要想自己睡过的地方.

夜色还浓,到处都是戾气、邪气.要往干净的地方走,朝明亮的地方去.

不要等到法事开始才赶路.你是要到好的地方重新开始.你要赶很长很长的路.

我们就给你烧香火、点长明灯,给你充足的盘缠,给你赶路的器械.逢山开路,逢水架桥,过关闯卡,送你过险境.没有爬不过的山,没有涉不过的水.

往高处走.往云端去.

火光在前.不要怕啊.

爸.我们就此别过.

编辑手记:

作家朱山坡的这两个短篇小说都涉及到了父亲,但两个父亲形象又迥然不同,他们的境遇不同,他们的身体状况也在两个极端,一个生龙活虎,一个徒劳地抗拒着疾病的吞噬,事关历史、时代和人生,有着被多重解读的内涵.《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里的父亲一往无前,偏执,极力想把那些过往的尴尬抹掉,在荒诞的现实面前,他也在荒诞地想象着现实,自己也成了荒诞的一部分,在时而让人扑哧笑出声中感受到人生的那种无奈与悲凉.《一夜长谈》里的父亲,是一个在不断回望与反思的父亲,他反思着那些过往时间里的荒诞与悲剧,反思自己过往的同时,其实是在反思时代与当下,他也在回忆那些过往生活中的美好,对谈,然后是一个人的独语,然后是“我”的祷词,小说在我那貌似喋喋不休的祷词中结束,祷词让父亲的形象显得更为悲凉,触摸到了那种深沉而复杂的爱与疼痛.

短篇二题论文参考资料:

短篇论文的格式

短篇论文格式

短篇论文范文

总结:这是一篇关于对不知道怎么写短篇论文范文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短篇二题本科毕业论文短篇二题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的作为参考文献资料。

和你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