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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麦相关硕士学位毕业论文范文 和小说三题(丢掉影子的人表姐的江湖小麦的森林)相关毕业论文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小麦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2-02

《小说三题(丢掉影子的人表姐的江湖小麦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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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掉影子的人一家之中,有两位美女.她是小美女,她喊母亲叫老美女.这天,她发现老美女有些不对劲,说是去跳广场舞,可却出现在了购物中心.老美女躲在一排塑料模特身后,还是被她给揪了出来.她说,老美女,快出来,我看你都偷买了什么好吃的?老美女抱着一打棉袜和一副棉手套,神色慌张.老美女说,今天冬至,我来买点过冬的衣物.结账时,她发现账单里多了一包烟.她要开车送老美女回家.老美女说不用了,我正好沿路跑跑,一天没活动了,骨头都要锈住了.她发动汽车时,这台老车就像老美女养的那只猫,不踢几脚是喊不醒的.待发动好汽车,已不见老美女的人影.看来,老美女今天是故意要甩开她.她驱车沿老路向家行驶,至中途,前方的学校突然开门放学,学生如溃堤般漫了一路.她变道换头,向小区的北门驶去.这时,她看到了老美女.老美女正朝看门老头的口袋里塞东西,红彤彤的,应该就是那包烟了.

她按了按喇叭,没响.如果喇叭响了,老美女就知道她已经来到了身后.她不止一次向老美女投诉这辆车,说它在车中当属大龄,该合资换一辆新车了,出资比例三七开,她三、老美女七.她还说,车归在你的名下,我负责给你开,这样不算啃老吧?她往往会狠按几下喇叭,让老车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像老女人用哑嗓子喊人.这时,她看到老美女将那老头露在外面的半截衬衣,向裤子里塞了塞.老美女的身体,尤其是骨质增生的腰突然变软了,仿佛恢复了青春.她知道老美女有戏了.

晚上吃饭时,老美女做了半桌子菜,一副要讨好她的样子.人还没有坐下,老美女便在她碗里造了一座山.她说,我正减肥呢,你别害我.老美女说,胖又不是一顿吃的,吃完这顿再减也不迟.她捏了捏腰,又捏出了那圈忠诚的赘肉来,看来,靠隔三差五地节食减肥,还真是不靠谱,要改变与生俱来的腰身,还真的要“矢志不移、逐梦前进”呀.这天晚饭,除了母女两人之外,多了一个人加入.那人占据了她的位置,坐到了老美女的对面.以前,她一直坐在老美女的对面,从老美女的方向看过去,她就像是老美女年轻时的倒影.事实上,她的确是站在老美女的对面,处处与她暗中较劲.比如说,老美女喜欢那些开花的、能发出香气的植物,见到桂花更是如同见了亲人.而她一直暗中着老美女的花草,骂它们和老美女一样俗不可耐,甚至还会送上污言秽语.而老美女养的那只猫,她更是厌恶至极,偷偷地过几回,有一次,她听说猫有九条命,从再高的楼房扔下去也摔不死,她便抱着那只猫站在床上,从高处将猫朝地板上丢.那猫落在地上,竟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像在扔一团棉絮、一只枕头.她更看不惯老美女化着浓妆、穿着睡衣上街,看不惯她见到男人的豪车、女人的好狗便要退让三分,还有,看不惯她在菜市为鸡蛋大小的事与卖菜人理论.其实,很多家庭都这样,三口之家,如果有两个男人,一家人便以女人为中心;如果有两个女人,那么一家人便以男人为中心.她的家属于后者,她也一直与老爸亲.每当她与老美女争吵,桌面上的形势危急,那个夹在她与老美女之间的人便挺身而出,把她和老美女隔在两端.如今,那人已经远行,代表他出场的是那只蓝边缺口的空碗.老美女说,今天是你爸的生日,他要是还在,今年该退休了.她在心里说,怎么这么快,老爸又走远了一年.这一年,她回家吃饭的次数不多.年初,她考入了一家事业单位,和几位新入职的同事一起,在单位食堂就餐.起初是五个姑娘一起吃,被人称为五朵.后来,就成四朵、三朵、二朵了,最近,另外那一朵也谈好男朋友,等不到过年就要被人掐走了.这样,五朵就剩下她一朵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剩下,对着镜子照照自己:颜值吗,有,但不多;身段吗,也有,但不出众;至于青春吗,还剩下一把,就像老美女在楼下唤鸡时,手里捏得那把小米,越漏越少.

“当当、当当当……”老美女在敲她的碗.老美女问她脑子干什么去了,出门撵狗去了吗?喊了几声都没听到.老美女给对面的那只空碗倒上了酒,气氛突然变得庄重起来.老美女对着前方的空气,诉说一年来两个女人生活的各种不易.说到三月和七月时,流了一短和一长的两次泪,说到十月时,哭了几声,擤了一大团鼻涕,说到十二月时,就云开雾散,晴空万里了.老美女说的都是生活琐事,哭的那次是代收物业费时,别人把钱扔在了地上让她来捡.她知道老美女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说,在故意隐瞒那只碗.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真的没有吗?真的没有.老美女说,那我替你说吧.她敲了前方的空碗一下,以提醒那只碗要注意收听.老美女说,你女儿处了一个对象,人是要模有模、要样有样,才华看上去也应该不少,包你能看上……我打断说,我处了几个呢,你说的是哪一个?老美女说,我能说哪一个,大楼里的那个呗.

当地人管机关办公楼叫大楼,管在大楼里上班的,叫大楼里的人.老美女一辈子在社区工作,前几年整天盯着人家肚子看,看到肚子不对劲的,就拉人家去验小便.这两年,生人的政策放开了,她开始管起了小区的猫狗,搞起文明创建了.老美女每天干的活,都是大楼里的人给定的,干的好坏也是大楼的人说了算,还有,她的低保和遗嘱补助都是大楼里的人给发的.老美女有一种大楼情结,比如,在小区要物业费,敲开人家的门,见到气质高一等的女人,往往要问一句:你家人是大楼里的吧?打看对面的女人有一种必赢的气势,便私下猜测,那家男人一定在大楼里上班.

老美女管那个大楼里的人叫“那孩子”.喊的麻酥酥的,就跟喊自己儿子似的.那孩子上班时间不长,说话声音还很轻,头也总是低着,还不像是大楼里的人.他和她第一次约会,看她一眼,脸便上红到脑门、下红到脖子底,就跟炭火烫了似的.那人大她三岁,研究生刚毕业,在学校学的是理工科,专业是研究水文,一看就知道还没怎么跟女孩打过交道.那孩子现在的工作,是研究这座城市的一条大河,整天关心那条河涨与落、动与静,就跟她对自己的体重斤斤计较一样.那孩子除了研究河流外,对其他方面都缺少研究,和他谈对象,真是费劲.比如说,两人一起看电影,别人都是看着玩的,他看得真他妈认真,连中文字幕里的错字,每场都能找出来几个.她让他检验减肥效果,他把她抱起来试试轻重,你他妈的人都抱起来了,怎么又原封不动给放下了?但那孩子也有那孩子的原则,最让她接受不了的,就是他的守时.约好晚上六点见面,保证一分钟不早,当然也一分钟不迟.如果她来早了,就会在心里骂:你早来五分钟就能死?和他约会,他走路和站立的姿势,都跟上班一样,身体也是硬梆梆的,仿佛里面用钢筋撑着.他喊她的名字,把她的那三个字,喊的比字典里标注的还要标准,这种喊法,她在求职面试时听过几回.所以,那孩子每喊她一句,她就小腿抽筋、头顶直冒冷气.她在心里说,这哪是谈对象,分明是午夜加班嘛.她告诫自己,下次再谈,一定要找个熟手.她和他相处两个多月,老美女问她,你俩好到什么程度了?她不理.老美女又问,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她还是不理.老美女说,谈对象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呀.她说,拍不响就不拍呗,又不是嫁不掉.老美女说,你嫁掉了吗?二十多年来,你嫁出去过一回吗?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你就不能主动一些,你去拍呀.她打开车门,把老美女推了出去,然后加足油门,绝尘而去.

关于那孩子,说的好听点是“稳定性好”、“品质有保证”,被生产厂家召回的可能性不大.说的不好听,是不带“T”的,没有涡轮增压,在“动力供给”上表现平淡.最近,她在紧锣密鼓地干着两件事,一是谈对象,二是选车,她用来说汽车的词用在那孩子身上,没想到,竟出乎意料地恰当.前不久,她和老美女去看车展.那天车展,有她心仪已久的一款新车,她管那款车叫“美人”.她是冲着“美人”去的,见到的“美人”果然身材曼妙、颜值了得,尤其是腰身,看上去比自己的要好,也比宣传的要娇艳三分.而老美女是去看美女的,她一边看一边说,这些闺女是不是生出来的,腿都这么长,衣服都是这么短,都跟一个模子似的.她动手捏了一个,听到对方一惨叫后,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真是生出来的,你妈可真会生人.老美女看够了美女,开始看车了,她看上一款“套娃”,老美女说,你看这“套娃”多好,整天见你都是满脸堆笑,眯着小眼,一点架子都没有.老美女说的是满街跑的大众.老美女说,大楼里人坐的都是“套娃”,人坐在车里,车却在笑着替你和人打招呼,你说这车多好,多么亲民.的确,那车每一款都有相似的前脸,五官和表情都差不太多,发出来的声音也差不多,老美女说它是“套娃”牌的,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试驾那台“美人”,陪驾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一身的关节跟竹子似的突立着,说话时,喉结不停地跳动,仿佛有棵笋子要拱出来.那时,已是深秋,躲在暗处的冬天,已偷偷地攻陷了大部分城池.而他仍旧穿着一件薄西服,里面是一件薄得见底的白衬衫,说话时嘴里冒着滚滚的热气,仿佛夏天赖在他身体里舍不得走.他对汽车如数家珍,问她喜欢国产的还是合资的、轿车还是SUV、手动还是手自一体的、是带套的还是不带套的……她的情怀瞬间启动,血液冲上了脸.他说,对不起,在网上侃惯了,是“带T 的还是不带T 的”,T 是涡轮增压的意思.

下车时,她提出了一个小小要求,要捏一捏他的喉结,看里面是不是真有一棵竹笋在生长.她一碰到他的脖子,两个人不知何故都大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要摸他喉结的奇怪想法.同样,他更不知道.两个人缓过劲来后,他扫了她的微信.几天之后,他约她去试试新车.那是一台庞然大物,一袭黑袍,就像在综艺节目里见到的黑金刚或黑衣人.她站在那只怪兽前,有些手足无措.他说,这是店里新到的样车,和国外某总统的座驾是一个车型,你来试试.说着,他把她给抱上了车,关到了驾驶座上.她的心突然如少女时那般慌乱无比,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些桃花的颜值和小鹿的心跳.这个人一直躲在她的身体里,而她从来没有发现.当当、当当当……碗又在响.老美女又在敲碗.老美女说,好不容易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顿饭,你能不能走一点心.她双掌双十,朝那只空碗拜了拜,以示道歉.你要不要喝点酒?老美女问她.老美女已把一瓶白酒架在她的杯子上.老美女说,下午别开车了,陪我喝一杯吧,好长时间没有人和我喝酒了.她不能拒绝.老美女有喝两杯的爱好,这是跟老爸学的.老爸不在了,却把这个习惯根深蒂固地留给了老美女.老美女给她倒了一杯,又给空碗倒了一些.老美女提议,一家三口先碰一杯.她急忙欠起了身,两只杯子和一只碗撞在了一起.接着,她又分别敬了老美女和老爸一杯,祝老美女长生不老,祝老爸平平安安.说完“平平安安”时,空气凝固了一段时间,似乎老爸没有比现在更平安的了.老爸活得一直不太平.自她有记忆时,老爸便一直病着、一直忙于治病,最终他与病的战争以失败告终.老爸的一辈子,身体内部发生了两场大的战争.一场战争是治疗风湿.那时他年轻气盛,不愿向疾病低头,就用起了强攻的方法,用的最多的药就是酒,应该是药酒吧,不知道里面泡的是什么.那些酒坛子放在阳台上,用黑布罩面,最外的一个打开了口,另外几兄弟都排在后头,等候调谴.她给老爸倒过酒,那酒越倒颜色越浓,最后,她竟然从坛子里倒出蛇和蜈蚣来.后来的那场战争是治胃病.老爸吃药吃坏的胃,拍的B 超显示那个盛饭的兜兜已经百孔千疮,类似于网兜了.这时,药是不能吃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和疾病妥协了,其实,就是投降的意思,病要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病想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整个身体沦为了殖民地.

关于老爸的病,老美女说的并没有那么可憎.老美女说,要不是因为你爸生了病,我俩肯定走不到一起.你爸年轻时,和一百多号人马来我们村挖山洞.山洞挖了一半,你爸就病倒了,浑身骨头疼,就跟蚂蚁在里面啃似的,没多久,连路也不能走了.可他是技术员,一天没有他,山洞就会挖偏,每天他便让人给抬进山洞……

后来发生的事,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老美女所说的山洞,其实是一条铁路隧道.那隧道越挖越深,工程队人员往返不方便了,需要一个人来搞后勤服务.工程队先后招了几个女人,不是做菜时放盐、放辣椒下手太重,就是连菜也洗不干净.刚好,她初中毕业了,这个重任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任务多了一样,就是照顾这个年轻技术员的生活.四年之后,隧道挖通了,工程队撤回了城,她也跟着撤回了城,撤到了技术员的家里.老美女的同学,上下届、左右班的,加起了有二、三百口人,就她一个走出了村子,进了城.“你爸要是好好的,说不定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呢.”老美女有些幸灾乐祸.她在成年之后,突然觉得有件事不对劲.有一天,她问老美女,你和我爸有结婚证吗?老美女说,有呀,当时生你的时候办的,上面还盖着钢印、按着指头印呢.老美女从箱子底下找出了那张凭证来,上面没有照片,只写着两个人的名字,看上去像是一张卖身契.她问老美女,这么说你们是合法夫妻喽?老美女说,证都领了,还能不合法?这时,她说出了自己多年的疑惑:那你们为什么不睡在一起?多年来,她一直在为老美女和老爸之间的关系而迷惑,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夫妻、但又不像夫妻.如果不是夫妻,他们又能是什么关系呢?凭她的肉眼来看,老美女与老爸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和她养的那只猫的关系好.那只猫,老美女打或者逛大街时,都要带在身边,但老美女从来没有陪老爸上过街,更没有对他撒过一次娇.可是,每次老爸的风湿病发作,老美女就会敞开怀抱,用自己热气腾腾的大胸给老爸焐腿,每天擦眼泪都要用掉一包餐巾纸.

她偷偷跟踪过老美女.有一次,老美女衣着艳丽、化着浓妆,芳香无比地出门去,她认为老美女这天有情况,便戴着墨镜偷偷地盯梢.她跟着老美女穿过菜市、花鸟市场、卖二手家具的二手市场,最终来到了老年活动中心.她看到老美女甩掉了外套,露出一身水红色的夹袄来.老美女的脚步也有停留,扭着屁股就汇入一支跳得火热的老年秧歌队伍里.还有一次,老美女正在洗刷锅碗,接到一个电话后,便匆匆出门去见一个人.她料定老美女是出去幽会,又偷偷地跟在后面.故意撞到老美女时,老美女说你来的正好,帮我扛包裹.原来老美女的初中同学从老家寄来了袋花生.是什么同学,关系这么好?初中的老同学,几十年不见了,刚有了联系,就寄来了见面礼.她一看是一只盛化肥的口袋,上面还有“尿素”两个大字,“尿素”下面有三个小一点的黑体字,那是老美女的名字.这五个黑色大字,被细麻绳密密匝匝地捆绑在了一起,生怕在半途分开.她一下子没有了盯梢的兴趣,也没有问邮寄对方是男是女.当老美女再次提议和老爸碰一杯时,她说,老美女,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老美女说,当然能,你说吧.她像踌躇满志的考官,从容不迫地看着老美女.老美女双手握着酒杯,像个学生在临考.你爱我爸吗?看着我的眼睛,不许说谎.爱吧,要是不爱,怎么过一辈子呢?“爱吧”,是爱还是不爱呢?是她一时半会还拿捏不准.爱这个字后面多了一个尾巴,就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生出了一个漩涡.她还想深究,问老美女,爱吧,是爱情的爱,还是爱情之外的爱?还是两者兼而有之的爱.后来,她觉得老美女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没有必要再问了.那你爱那个人吗?老美女的手微微颤抖,你说的是哪个人,是谁?她用下巴朝北门的方向指了指,左手做出一个拉门的动作:就是那个人,他对你好吗?老美女慌乱起来,她说,哪有那个人,没有、绝对没有.

她说,老美女,你别装了,实话实说,你们好多久了?你们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她已经能觉察到自己的语言中弥漫的厌恶.老美女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她的手也不抖了.老美女翻了一会记忆说:不瞒你了,我们认识有些年头了,比认识你爸还要早.他是我初中同学,本来我们俩相好,好到了谈婚论嫁了,可是他执意要去当兵,说等在部队里学会修理汽车,再回来结婚,可他一去多年都没有消息.后来,我遇到了你爸,就跟你爸好上了.

我爸知道你和他好吗?老美女说,知道,我对你爸说过这个人,说这个人脑子一根筋,没学会修汽车就没学会呗,好歹也该回来恋爱、结婚呀,但是他不,他非要学会修汽车才回来.结果,他在部队养了三年的猪,又去打了两年工,但还是没有学会修汽车.他要是早回来,可就没有你爸的菜了.我爸没有吃醋?应该没有吧.我们遇到困难时,还去找他帮过忙.那时,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和老婆也非常恩爱,但他还是偷偷地帮了我们.之后,你爸和他喝得大醉,两个男人还抱头哭了一场.之后有二十多年,就中断了联系.

这次是什么时候接上头的?老美女说,你爸走了之后,他便从邻县搬到我们这个小区来了.他的老婆几年前远走高飞了,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他便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人了.他辗转多处,终于找到我们这个小区,谋了一份保安的活.有一天我问他,你也是一把年岁的人了,也该保养保养身体了,哪里少这一份钱.你猜他怎么说?他怎么说?他说,我是给闺女看门来了.他在这里还有个女儿?老美女看了对面的空碗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女儿.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个细瘦的男孩的微信,约她晚上去飙车.4S 店又进了新的样车,老板晚上出差了,那个细瘦的男孩要趁着夜色、偷偷邀个姑娘去飙一飙.从微信传过来图片看,那是一台法系轿跑,醉红色的,像团烈火.她隐约觉得这个晚上应该会有什么发生,这样的情节,太像一些浪漫故事的开头了.老美女说,是那孩子约你吧?她避而不答,反问老美女,刚敢于说到哪了.你说他有一个女儿对不对?她也住在我们这个小区吗?美不美?老美女说,也算美吧.她的微信又响了一声.那个细瘦的男孩,发个一个呆萌的表情在等她.老美女说,约会要紧,赶紧收拾收拾去吧,那孩子头脑还没有开化,正是抄底持仓的好时机,等开化了,就没有你的戏了.老美女把她剩下的半杯酒,倒进了自己的大杯里说,你的酒别喝了,赶紧快补个妆吧.老美女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化妆镜,把那只代表丈夫的空碗拉了过来,放在她的面前,当作镜子的支架.老美女说,粉底不要打得太厚,薄纱一样最好看;把眉毛画弯一点,这样看上去更勾人.老美女明显有了醉态,她将脖子上的金链子取了下来说,这个你也给戴上,脖子上空溜溜的,看上去多寒碜.她在穿鞋时,老美女摸出来一瓶香水,桂花香的,不由分说地朝她的身上喷了一通.她穿着一双硬底鞋,当当、当当地冲下了楼,一路向北,那里是汽车4S 店的方向.此时,那个像竹子一样细瘦的男人,心里烧旺了一团火在等她.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比自己还要急,一直奔跑在前头,几乎要把她甩下.影子快要跑出北门时,她突然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她骂自己是个,没有主见,一直活在老美女的影子里,老美女要买“套娃”,她就放弃了“美人”,现在,她连爱一个人的胆量也没有.

眼泪哭干后,她站起来往回走,边走边拨打起那孩子的电话.她史无前例地这么温柔,也是史无前例地用自己厌恶的方式来表达自己:亲,你还在单位加班吗,没事,别急,我现在开车去接你.挂电话时,她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一部分影子以绝裂的方式弃她而去.

表姐的江湖1和表姐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接到她的电话时,我的心里猛然一紧.直觉告诉我:表姐遇到了难事.可表姐却说,我就是突然想你了,打个电话随便聊聊.表姐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宁静.在挂电话之前,她还贴心贴肺地问:“十多年不见了,你胖了没有?”记得有人说:如果亲戚、朋友超过一年不联系,那么打电话来,多半是为了借钱.表姐也谈到了借钱的事,不是她向我借,相反,她问我手头紧不紧,如果紧就给她讲一声,万儿八千的小钱,拿去用就是了.表姐还说她现在做生意,有钱了,以前慢待过的亲人,现在要想方设法给补上,否则……否则会怎么样呢,我至今还没过过有钱人的日子,也猜不出有钱人的心思.

印象里,表姐是一个气场很大的人.上中学时,她是学校的大姐大.在班里,她年龄最长、发育最早,所以身材是最高的、脸也是最好看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的老爸———我的大舅是那座初中的副校长.班里如有同学被高年级学生欺负了,表姐一挥臂,就能带出去几十个小男生.她指挥那些男生,十人一排,站成七、八、九、十排,一晚上的功夫,就能将那人家的所有玉米地踏平.

名声大了之后,表姐就由大姐大成为全校的霸王花了.校里校外,没有表姐办不成的事.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去她家走亲戚.表姐见我面黄肌瘦的,明显营养没有跟上,便问我:“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去.鸡怎么样,你吃不吃的惯?”表姐托人带走一句话,第二天就有人送鸡来,而且是烧好的,用作业本包着.听表姐和别人私聊,说有两个人因为送鸡的事打了起来,有一个被打成了脑震荡,还好,是轻微的.很明显,表姐的鸡来路不明.我胆小怕事,当表姐问我还想吃什么时,我竟然吓得想吐了.

表姐没上完初中,就匆匆嫁人了,而且是远嫁他乡.对象和婚事都是我大舅给她定的.表姐以死相拒,我大舅以死相逼.我大舅说:“你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家里.”表姐前脚刚走,我大舅便躲到一块苘麻地里嚎啕大哭.后来,我们才知道,我大舅嫁女儿是有原因的.那年头,全国都在严打,有两个毛头小伙子晚上拦汽车抢了十块钱,结果就送了命.我表姐那时在乡里的名气已经很大了,据说看哪家美发店不顺眼,大白天就敢拍砖头.我大舅怕严打把我表姐给打了,所以化长痛为短痛,放手让她远走高飞了.之后多年,都没有表姐的消息.我上大学那年,我妈回娘家借钱,回来说:你表姐好像又离婚了.我说怎么是又离婚了,原来离过吗?我妈说,这是第三个吧,你大舅不说,我们都不敢问.原来表姐压根就没跟第一个老公过,结婚当天晚上就跑了,准备跑之前,说有句话要对那个男人讲,嘴巴凑到那人耳朵跟前,咬下人家的半个耳朵.后来,表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谁都不知道.按照常人的推理,她受不了穷、受不了气,脾气又强又犟,肯定在干一番大事业.“起码是饭店前堂、KTV 领班的.”从城里打工回来的我表哥这么说.直到我妈去借钱,才知道我表姐已经不在江湖上混了,开始结婚过日子了.表姐先嫁给一个蓝领,在国营机械厂上班,人老实巴交的,谁的话都听,更是拿我表姐的话当圣旨.表姐说,这日子过得窝囊,每天气都喘不匀,迟早有一天是给憋死了,于是分了.后来,找了一个气场比她大的,一天到晚花天酒地的,拿家当旅馆、当饭店,拿她当什么,我就不好形容了.表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两人打到了要动刀子的地步,刀子都操在手里了,两人相视一笑,把刀子一扔,痛快地分了.那次,分的就是这一个.

据说,表姐孩子、家产都没要,又开始一个人闯荡.表姐那气量不是一般小城市能容纳下的,就跟鱼缸里养不了鲸鱼差不多.从她寄给我大舅烟酒的邮戳上看,珠三角、长三角等经济热区她都混过.一开始是一线的大城市,后来就混到了二、三线城市,在昆山定居的时间最长,大概有个二、三年.我大舅托他那些分散在长三角打工的学生,去大海捞针,捞了几年鬼影子也没有捞到.后来,我大舅妈把她给找到了.那次我大舅妈病重,发高烧,嘴皮都烧掉了好几层.这天半夜她看到我表姐了,她说:“大妞、大妞,你快下来,别在天上飞了.”大妞是我表姐的小名.我大舅把在“天上飞”理解为表姐的人生已经有了变故.他那腐朽的眼眶,一下就被泪水给冲垮了.还是我表哥在外打过搬运工、泥瓦工、保安和快递员等不同工种,见过世面,他说:“我姐在天上飞,看样子她是当了空姐了.” 这时,我的大舅已经退休多年,平时还是清清明明的一个人,可只要一提到大妞,就突然神魂颠倒了.但凡听到头顶有声响,都要出门看看,看是不是他的女儿从天上路过.

这一阶段,谁都不知道表姐去了哪里.后来,我们村果真出了一个空姐.两个家有空姐的老人在一起聊天,其实都是借着当空姐的女儿相互吹牛.回来之后,我大舅的脸色就变了天.他问我舅妈:大妞今年多大了?舅妈说:还差一岁够四十.大舅老了之后,泪水失禁,他抹着眼泪说:四十多岁还能当空姐吗?大妞不会是没了吧?大家抱头痛哭之后,从此不提表姐了.

2就在大家打算把表姐给忘掉的时候,她突然衣锦还乡了.表姐穿的衣服,没有人能认出是什么牌子,喷的香水,也没有人能闻出来是什么味儿,但是开的车,被我表哥认了出来.“宝马,是宝马呀.”我表哥给人递烟时,嘴里直哆嗦.有人问宝马值多少钱?我表哥说,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钱,反正把村里的牲口都卖了,也买不来一台.

时隔十多年,表姐突然返乡,而且气场依旧强大.她整天与乡邻打牌搓麻,喝酒划拳,把乡村寻常的日子折腾的跟过节似的.不几日,连村里的鸡狗都被收买了去.表姐走到哪里,那一群动物都挤挤抗抗地跟着,一步不离,就跟追星差不多.我妈去看她,被她一个熊抱给抱了起来,又捏又亲的,搞得我妈一脸香水味,中午的饭菜是什么味儿,都没闻出来.

我妈说:你表姐真叫个香呀,就跟打翻了一个香水瓶似的.还有,你表姐抱人抱得密不透风的,让人都透不过气来.我知道,这一是说我表姐的劲儿大,二是说她比以前胖了很多.这里要说一下那个跟表姐回乡的男人.那男人和鸡狗一伙,跟在表姐的后头,寸步不离.那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白也不黑,戴着近视眼镜,一看就是早年读书很用功.村里的地上都是土灰,但那人的皮鞋始终发着光,好像灰尘不敢招惹他似的.他始终一言不发跟在我表姐身边,脸上的皱纹说是笑吧,又的确不是,说不是笑,可皱纹一直以微笑的姿势弯着.表姐介绍说,这人是她家的老板,原来有七、八条船在长江上跑运输,还在南京开过几家连锁的超市,不过,这都是以前了.现在嘛,他破产了,就剩我和这台宝马车了.表姐和这个男人相识,是在他破产之前,但表姐要和这个男人相好,是在他破产之后.表姐说,这个男人太强大了,把上千万家业败光了,眉都不皱一下,头都不低一下,他还是宝马照开、“中华”不倒.表姐从来没服过哪个男人,却被这个不好不坏、不温不火的人打败了.表姐向他求婚,可那男人摆谱说没有钱了,讨不起老婆.表姐说:没有钱好办,我来赚呀.从此,她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商海.表姐的生意都是围绕女人展开的,像皮衣、香水、化妆品这些东西,她都倒腾过.期间,赚了不少,也赔了不少钱,生意好好坏坏,没个准头,但养活一个开宝马车、爱抽中华烟的男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表姐觉得自己还有更大的能耐,她的江湖可以更大一些,就做起了更大的生意.是什么生意?我问我妈.好像是什么料理?我妈回答.

是什么料理?我接着问.鬼才知道,很赚钱就是了.我妈终结.我在网上搜了一下,“料理”两个字,中国人的意思是处理、整理的意思.比如,两人打架,有文化的人就说:我看你需要“料理、料理”,就是教训、教训的意思,于是,两人便打得狗血喷头.但这个词到了日本,就改变了基因,成了“菜肴”的意思.比如,两个日本人打仗,有文化的人说,我看你需要“料理、料理”,于是两人合伙吃了一顿饭,重新言归于好.

难道表姐做起了日式餐饮?我问我妈.差不多吧,你表姐把咱家所有胖子的电话要了去.我妈答我.

3第二次接到表姐电话,是通过我妈的老年手机.那时,我妈正在小区跳广场舞,她听到手机在喊“是大妞的来电”后,跟接了圣旨似的,一路小跑上了楼.我妈把手机递给我时,另一只手在揉耳朵:“这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这么大,跟打雷似的,哪个男人才能受得了她?”我接电话时,表姐的话风突变,和风细雨的,有些不真实.表姐问我,你最近忙不忙,有空来市里玩,接着就是你又胖了没有?我说应该又胖了一些吧,明天买猪肉时上秤称一下.我问我妈,我表姐有没有毛病,怎么老是掂念着别人的斤两,说胖了,她快活得就跟捡到钱似的.我妈看出了我的不悦,便打圆场说:看来你表姐喜欢胖子,开了饭店人估计都是这样.

不久之后,我进城培训进修,正低头玩手机呢,表姐来了电话.表姐说:“表弟,你到市里来怎么不打声招呼,看不起你表姐是不是?中午别在食堂吃了,我请你吃饭.”我知道肯定是家里出了叛徒,是我妈出卖了消息.我对表姐请我吃东西这事,一直有心理阴影.我又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那只来路不明的鸡.我说,课程安排的紧,没有时间.表姐说,就这么定了,我到学校接你.

于是,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表姐.此时的表姐当然不能与十年前相比了,整个人成了加量不加价的优惠装.表姐虽然胖了很多,但曲线保持的还好,尤其是腰显得格外纤细,就像是捏面人时,捏在腰上的劲大了,把腰上的面粉都捏到了胸口上.表姐在关车门时,身体在原地扭了一圈,我觉得那是她在展示身体,就像数码专卖店推出新产品时,会放在透明的旋转台上,没日没夜地旋转一样.重新上车,表姐问我,你想吃什么?吃料理呀,你不是做料理吗?

表姐愣了一会,便伏在方向盘上大笑起来.接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说此料理非彼料理.名片上印着两行字,最大的那行字是“某某曲线料理会所”,小的那行字是“塑形分析师、料理师,某某某”,那无疑是表姐的职业和艺名了.我想,我好歹也是中文专业毕业、干过几年记者,外加英语四级以上、六级不到,估计五级左右的水平,怎么看不懂你一个初中未毕业生的名片.我问表姐,“曲线料理”是什么意思?“就是人体塑形的意思.”“什么是人体塑形?”“你这么有文化的人怎么这么没文化,人体塑形这么火的词你都不知道.”在等红灯时,表姐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你现在有一千多万、企业经营也不错,正打算在新三板上市,秘书和经济人要么漂亮、要么有形,但你的体重有二百多斤,上下一般粗,就是个煤气罐体形.你以这样的形象出门,小到影响个人形象,大到影响你企业前途命运.还有,如果再不料理,你就该严防司机、保镖和经济人了,前一阵子经济人出事了,你听说过吧?我说,表姐,你说防司机、经济人什么的,我都懂,可是你说影响企业前途命运,我就不懂了,人有没有形与公司的前途有什么关系?表姐说,关系大着呢,但原因很简单,你想你连自己的身体都经营不好,又怎么可能经营好企业呢?我觉得表姐说的对,身体管不好的人,是管不好企业的;而且如果身体走不长远,那企业又哪能长远呢?当前像比尔盖茨、马云等等这些大佬,好像身体管理的都不错,一个个都瘦得跟刀劈斧砍似的.我有几个当大佬的同学,他们让别人替自己挣钱,自己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打理身体.接着表姐说,女人更需要打理身体了,如果身材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我打断说,这个道理比较浅显,我懂.

遇到第二个红灯时,表姐开始介绍起了自己.她说我的工作就是帮那些没有形的人,把身体的形给塑出来,帮那些有形人的,把形给修的更好.我说你怎么修?总不会拿绳子勒吧.表姐说,我们有工具.她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把裙子撩到大腿处,然后拉一拉她的弹性内衣,发出“啪”的一声肉响.“就是它了,纳米的、天蚕丝的.”我知道她说的是材质.

“能发射燃脂射线、具有记忆功能.”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表姐说,怎么样,我的形塑得还不错吧,我不用减肥,腰也照样细,就是穿它穿的,连某某和某某某那些名人都穿这个……我又想起学校门前那个捏面人的了,他大概捏了有几十年了,说不定,他的父亲以及上辈的先人,都是捏面人的;他的手艺可真高呀,一个面团儿,想捏什么就能捏成什么,要是捏个姑娘再点上眼睛、画上嘴巴,说不定就能对你眨眼和你说话儿呢;他还能把一些原本在笑的面人捏哭,把正在哭的面人捏笑.还有,有一次我没收了一个学生的面人儿,把它偷偷带回来家,此后十多天,我就不敢正眼看那个学生,我觉得自己占了他的便宜,就跟做了贼似的.“喂喂喂,你怎么了?”表姐问我.我说我刚敢于大脑出了一趟差,回老家去了,你讲到哪了,接着讲吧.表姐有些不悦,但没有影响到她说话的心情.她说,我们公司现在开发低端产品了,主要面对公务员、教师和医生这些有固定收入的工薪阶层,而且我们还开发了男性塑体内衣,不仅具有女性内衣的所有功能,还附加了男性保健功能呢.表姐从身边的包里抽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扔给了我.“这件你回去试试,如果好,就给我发展几个会员,这件衣服算我送你的代理费吧.”这个塑料袋大概有四两重,隔着透明塑料纸,我看到里面有一件类似于超人穿的红色短裤.

“喂喂喂,你在听吗?”“我不仅在听,还在计算我们单位有多少胖子呢.对了,表姐,忘了问你,这一套料理的内衣要多少钱?”

“这是中低端的,不贵,你介绍的我给打七五折,也就八千多块.”

宝马车排除千难万险,终于抵达饭店.表姐业务很熟练,她已经卸好了口红,开始点菜了.她微笑地望着我;“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头晕得厉害.在朝卫生间奔跑的路上,我吐了起来,满嘴都是二十多年前那只烧鸡的味儿.小麦的森林1小麦是我的亲妈,但我不能喊她妈,只能喊她“小麦”.因为,我怕我会把她给喊没了.多年前,小麦跪在地上求我说:“桂子,你不要喊我妈了,我太给你丢人了,你就当这个妈死了吧.”见我不同意,小麦说,“你要再喊我妈,我就不得好死.”我与小麦相依为命,一天都不能失去她,从此我就喊起她“小麦”来.如果我想表达的是对她的不满,我就把“小麦”这两个字喊得生硬一点、沉重一点,像块生铁.如果我想表达的是对她的思念,我就把这两个字喊冗长一点、柔软一点,如同被万水千山缠绕.有时,我已经把“妈妈”两字喊出了口,可是看到她的腰突然一软,头发瞬间变白,我便赶紧转身去喊身边的那群鸡了.我把手里的馒头丢给它们,我说:“妈妈们,别客气,你们慢慢吃吧.”我最后一次喊小麦叫妈妈,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中午,雨后.在县城的那块光天化日下,一场闹剧正紧锣密鼓地开演.那个叫小麦的女人,被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女人满街追打.小麦穿过几条巷弄,跳过几截矮墙,最后被堵进了公共厕所.小麦的脸被抓得鲜花盛开不说,还被人用大粪抹了嘴,用白纸贴上了封条.我找到小麦时,她正伏在一汪颜色发绿的池塘边洗嘴,见到我,一张嘴,就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呕吐.之后,她跪在地上抱着我,说出那句话让我刻骨铭心的话:“你不要再喊我妈了,你要再喊我妈,我就不得好死.”打小麦的,是唐家的一群女人.唐家是我家的邻居,两家都是女人当家,两家女人又火力相当,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互不相让,架打得就家常便饭一些.唐家有四个女儿,大的叫盼子,二的叫望子,三的叫来子,到了第四个,就生得心灰意冷了,什么名字都懒得起了,就叫小四子.小四子小我两岁,跟我玩得最好.那天两个女人的战争,起因就是我与小四子的纷争.

我和小四子在河边的水泥桥上揉泥巴,我俩各自捏了一些坦克、汽车,然后火拼.小四子当然不是我的对手,被我全歼之后,她突然发现了问题.“你耍赖,你的小人怎么多了一个把儿,我的怎么没有,你捏错了,不算.”

“人本来就有带把的和不带把的,你家的人都是不带把儿的,所以你捏的人没有把子.”小四子不信,怎么人还有带把的,为什么她家没有一个那样的人?为了让她相信,我就亮出了自己的家伙给小四子看.小四子看得满脸惊异.小四子看过之后,我还故意炫耀地向天尿出了一条斜线.游戏结束后,小四子回家让她妈妈也给她安上一个把子.接着,两家女人就因为把子的事开打了起来.小四子妈妈,那个唐家的胖女人,一脚踹开我家的木栏栅,冲进来便开始摔盆、砸锅,后来,实在没有东西可砸了,就只好砸人了.小四子妈一把拽住小麦的头发,把她掼在了地上,然后骑在小麦的肚子上,拳头如冰雹般落下.

“你还说我肚子生不出来吗?”“谁叫你说我生的是个歪把子!”后来,小麦就弃家出逃了,被撵进了公共厕所.接着,就发生了前面讲述的那一幕.按理说,遇到这样的事,应该有个男人出面才对.可是,发生在我家的事情,都不能按理来.小麦是个准单身女人,这辈子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处于单身状态.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还有一个爸,他至今还活着,住在东北的林场.我那个爸姓孔,小麦喊他老孔.我觉得我们虽为父子,但长期无父子之实,喊他爸不合适,后来就跟了小麦的喊法,也喊他老孔.

老孔大半辈子都待在林场,那个地点就在中国地图被小麦手指头给戳破的那个地方.小麦对我说:“他就在这,北京不是鸡的心脏吗,他就在鸡眼的位置上.”小麦和老孔在空间上的距离有几千里,在时间上的距离,如果折合成小时计算,数字可能还要大一些.我掰着指头替他们计算过,一年之中,两人聚在一起的次数,刚好跟一只手上的指头差不多.他们平时也不联系,偶尔通个长途电话,语言像刀似的,远远地砍杀了几句,最后把大多数时间留给了我.这时,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说:“我是你爸,快喊爸,快喊,快喊.”一副刀架在我脖子上的熊样.有一次,我放下电话后,忍不住地发了一句牢骚:“我还是你爸呢.”小麦和老孔唯一的联系就是汇款单.小麦一是看汇款单上的附言,通常就是一个字“好”、两个字“不好”,有时候“不好”两个字还挤成了一个“孬”字.第二就是看汇款单上的数字了.如果那个月的汇款单时间准时、数字足额,小麦的心情就会很好,取款回来,顺路要给我买个猪尾巴什么的.不过,我家汇款单准时的不多.“妈B 的,那人是个骗子,什么骗人的事都能干得出来,跟了他我算是倒了血霉了.”每次汇款单延期,小麦总会这么骂.至于老孔是怎么骗小麦的,又从小麦那里骗走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这事我问过小麦.小麦说,大人的事,你们小孩不懂.接着,小麦眼睛看着北方:“说好每月5号寄钱回来,都25 号了,一毛钱都没寄,又被打牌、喝酒给败光了,妈B 的又骗过去一个月.”我也被这个骗子骗过.在他形象还很高大,我还喊他爸的时候.那一年受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影响,我和武术班的小伙伴们琢磨起了飞禽走兽之类的拳法.大家轮流在林子里表演,有演狗急跳墙的,有演黑虎掏心的,压轴的功夫都是跟天上的飞禽学的,有白鹤亮翅、暴力鹰爪什么的.我别出心裁,想练别人没练过的飞禽,便打电话问老孔.“你那边林子大,应该是什么鸟都有吧,能不能给我带两只稀罕的鸟回来.”

“好呀、好呀,不就两只鸟吗,小事一桩.”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回了老孔.只见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两只香气扑鼻的大鸟,他拽下一只鸟腿来说:“快吃吧,沟帮子熏鸡,东北的特点.”有一次,看梨园的老梁练三节棍打瞎了自己的一只眼.他住院期间,武术班的小伙伴们便趁火打劫去偷梨,偷来的梨子吃不完,便揣在裤腰里,带到学校卖,两毛钱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长幼无欺.我胆小又没有钱,馋到尽头,就想起了老孔.老孔的那片林子,比老梁的梨树园要大成千上万倍.我打电话给老孔.

“你的林子里结不结果子?”“当然结果子,树上结得挤挤抗抗的,地上还落着厚厚的一层呢.”元旦放假,我坐了三、四天的火车赶到他的林场,却没有看到一棵果树.我问他,你不是说这里的树上结满了果子吗?老孔说,你看这不都是果子吗?他弯腰从地上捧起了一把松果.我对老孔的最后一次信任,是在我流入社会之后.小麦让我尽快找个媳妇成家立业,到婚姻那所大学里深造.可我心思都在练习铁砂掌上,担心谈对象、结婚,会破了我的处子身,影响到我练铁砂掌进程,便借故要到武校深造、深造.小麦拿不定主意,就给我出了个主意.“你在林场里不是还有一个爸吗?你问问他吧,听听他有什么意见.”

我很不情愿地打通了老孔的电话,说出我想进武校深造的想法.老孔说,你深造个鸟毛,跟我来看林子吧,这里用不了那么脑子.我扔掉电话,拎着铁砂掌就要搭火车过去找老孔算账.小麦死死地拉住我说,你就放过他这一回吧,他好歹也是你爸呀.

2还是说一说老孔吧.这个人横在我和小麦中间,怎么绕,都是绕不过去的.

说实在的,我与老孔的关系不好.我还在少年武术班练蛤蟆功时,就偷偷喊他老孔了.等到练铁砂掌时,我便不愿意姓孔了.别人喊我小孔、孔师傅什么的,我一概不搭理.被人喊急了,我还要把那人拎起来抖抖.我不姓孔,但总该有个姓吧,小麦不同意我跟她姓邓,说那样对老孔不好交待.那我也不能姓李、姓王什么的,让人误以为我真有那么个老爸,让小麦吃亏.

我不愿意姓孔,当然是出于对老孔的不满.我觉得摊上这么一个父亲,真是让人悲伤透顶.你当他不存在吧,可他远远地躲在林子里,时不时打个骚扰电话回来,掐掉我重找一个父亲的幻想.可是你要当他存在吧,他连一点父亲的作用都没有发挥.用小麦的话说:“他就是不拉屎占茅厕的家伙.”有一次,小麦和小四子妈又起纷争,小麦被骂成了男人不要的破,男人宁愿陪那些没心没肺、没手没脚、没嘴没B 的树过,都不愿陪你过.小麦眯着两只肿得像鲜桃似的眼,打通了林场的电话.“老孔,你个狗日的,你现在就给我死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吊死给你看.”小麦真的将绳子吊在了房梁上,把脖子挂在了绳上.老孔打通了学校的电话,让我赶紧回家,看看你妈上吊没有,如果已经吊上了,就赶紧把绳子砍断,把人给放下来,记住,放人的时候,要把嘴和屁股都捂住,不能漏气,这样说不定还能扳回来.如果没有上吊,你就把家里绳子都藏起来,别让你妈找到.“喂、喂,还有一点,你要随时准备好一把,要磨的快一点,如果你妈哪天真的想不开了,你就用那把刀把绳子砍断.”此后接连几天,老孔频繁打电话到学校,问的都这两句话,一句是“你妈最近上吊了没有?”另外一句是“你一定要把刀磨快了带在身上.”我指着自己的额头问小麦,老孔是不是这里坏了?小麦说,都多年没在一起过了,谁知道他那里坏了没有,说不定是被狗吃了呢.我觉得老孔脑子有问题,你想,如果脑子没有问题,怎么会抛妻弃子,一个人躲到几千里外的深山老林里呢?他吃饭怎么吃?睡觉怎么睡?说话和谁说?生理问题怎么解决?还有,现在林场已经不许砍树了,他又没搞养鸡、养猪之类的副业,难道他和我一样,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无所事事?我问过小麦,老孔每天在林场干什么?小麦说,他能干什么,吃饱了就挺尸呗.

小麦更年期之后,一听到“老孔”这两个字,就要发病.比如,她正在成衣铺里做衣服,如果客人问,你家男人是做什么的?或者你家老孔多长时间没回来了?那天,小麦的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待客人走后,她把店门一关,便开始撕起布来,先将一整块布料撕成了几大片,再把大片撕小片,最后再把小片撕成布条,直到整个成衣店铺满了一层厚厚布条.如果还不够解气,小麦便拿着一把剪刀冲到河边的杨树林子里,一副要找树拼命的样子.“树有什么好,有什么好?有头、有脑,有奶子、有B吗?”小麦在重复着唐家胖女人骂她的这句脏话.此时,小麦已经把树看成了夺夫的仇人.她冲到一棵树跟前,对它狠狠地扇上几巴掌,喘一口气,再走到下一棵树的跟前接着扇.扇不了几棵,小麦的五根指头便肿到了一起,肥大的像熊掌了.小麦面对的是一片林子呀,那么多的仇人,森林般地站在,一言不发,以冷暴力的方式,欺负一个弱小的女人.每月之中,小麦对老孔的态度或许有一天是好的.每月5 号,如有汇款单来,小麦对老孔的态度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老孔还没死呢,你看、你看.”小麦脸上带笑,一边“哗啦啦”地晃动着那张汇款单,一边扭着腰去邮局取钱.小麦那腰扭的,比河里的水蛇差不了多少,再差上一分毫,就要扭断了,看着让人揪心.那张薄薄的汇款单,不仅仅是老孔还健在的证明,也是老孔与小麦婚姻还在延续、小麦还有男人的证据呀.取到钱后,小麦会变得十分豁达,她说:“其实,老孔也挺不容易的,一个人孤身在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病,自个儿舍不得花钱买药,每月还要把钱寄给我们娘俩花,你说他可怜不可怜?”小麦习惯性地揉揉鼻子,但没有一次揉下泪来.

老孔真的有病,那病不是脑子上,而是在脚上.准确的位置是左脚大拇趾的关节处.据说,大拇趾是人使用最多的一根骨头,每走一步路,那根脚趾都要承担身体三分之一以上的重量,对于爬山的人更是如此.老孔上山、爬树、扛木头,全指望两根大拇趾忍辱负重.有一年,老孔爬树采蜂蜜,他用大拇趾勾住树杈,打算引体向上,朝高处攀爬,可那根忠诚的脚趾,突然使不上劲了,他便一头栽了下来,光是腰上的骨头,就摔裂了两根.

老孔在小麦身边养了大半年的伤.那是两个人有史以来,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小麦在成衣店安放了一张硬板床,供老孔躺着养伤.如果有人来做衣服,小麦拿不准的尺寸,就拿着软尺在老孔的身上测量.有时,为了简单方便,便把布料直接盖在老孔身上,沿着他的轮廓,就动起了剪子.半年之后,老孔腰上的骨头养好了,下床活动时,鞋却穿不上了.小麦说:“都是朝黄土里钻的人了,身架子半年都朝里缩了一圈,怎么脚反倒长了.”她掰老孔的脚一看,见到十根脚趾粗大得跟牛蹄掌似的.原来老孔得了严重的风湿病.按道理说,这是身体在警告老孔,该回家好好休养身体、陪陪老婆孩子.可是老孔一睡到小麦的身边,就开始失眠、多梦.有时睡到半夜,就突然坐了起来,拽着小麦就朝外跑.小麦问他去哪?老孔说,起火了、起火了,快跟我去扑火.有时老孔会在梦里吹口哨、学鸟叫,竟然叫得比真鸟还好听.老孔能学七、八种鸟叫,有一种鸟叫得比山路十八弯还有难度,可老孔却学得最拿手.接着,老孔的嘴角便开始起泡,鼻子一天到晚出血.小麦心疼她的卫生纸,说老孔用的比女人还费,就下起了驱客令.“快滚吧、快滚吧,有多远滚多远,最好能滚到俄罗斯去.”老孔也不含糊,他的背包是提前打好的,棍子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他用那根棍子挑着两只背包就走.小麦对我说,桂子,你跟在老孔身后,看老孔回不回头.我像个特务似的,跟着老孔到了火车站.我看他一路吹着口哨,就像犯人出了狱似的,走得很快活、很潇洒.他还在路边的日杂店买足了烟、酒,一副为自己庆功的样子.从家到火车站,有七八里路,三、四千步,老孔连一个头都没有回.我怕小麦伤心,便骗她说,老孔不仅回头了,还让我练好功夫,时刻保护你呢.小麦说,这个狗日的,还算他有良心.

那时的小麦,已经开始生病了,主要是肚子疼.小麦对身体的称呼很简单,以肚脐眼为界,上面那部分叫心窝子,上面那部分疼就叫做心窝子疼;下面叫小肚子,下面的疼叫小肚子疼.女人的小肚子,是用来生孩子的,小麦就病在生孩子的地方.这么些年,小麦一直与病和谐共处:吃饭为了养病,吃药为了治病,就像养一只虎在身上,既然赶不走,也不能让其伤人.每当小麦把病给忘了的时候,那病便发作起来,在她身上试试身手.

当我的铁砂掌练到第三层,可以打米粒大小的砂子时,小麦突然病重了.小麦的小肚子里长了几个瘤子,用B 超一照,那瘤子小的尚如鸽卵,大的已如鸡卵了.那病已经不想与小麦和平共处,有了喧宾夺主的想法,看来,不动刀子是不行了.小麦说,你给老孔打个电话,就说我病了要见刀子了,他不回来不行.我硬着头皮打电话给老孔,我说小麦要动刀子了,你抓紧时间回来吧.电话里装满了风声,老孔好像是呛了风,他以咳嗽声作答.

小麦动刀子的前一天,突然提出来要到河边的林子里看看.我问小麦要不要带刀子,小麦说,什么都不用带,你背我到林子里坐一会.小麦进了林子后,林子里的鸟百鸟朝凤般地鸣叫起来,那些鸟叫得跟老孔学的一样,好像是老孔通过这些鸟向小麦打招呼.我在一旁习练武功时,看到小麦在和头顶上的鸟说话,说的是什么,我没有听到.小麦动刀子后的第三天,老孔回来了.此时的老孔,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他身体在脊椎三分之一的位置打了一个折,背上鼓出一个结来.他的风湿病经过多年的发展,已在三分之一以上的关节上定居下来,骨节粗大的有些吓人.

老孔说,我来晚了,林场的事刚处理好.小麦说,你来的不晚,我还没死.小麦叫我从小饭馆要了几个炒菜,让我陪老孔喝几杯.喝了七、八、九、十盅了,老孔说,怎么没听到你喊我,快喊,快喊.又是一副刀架在我脖子上的熊样.我当然不愿屈就.我觉得我跟他,还没有跟街角那个卖烧饼老头养的狗熟.可老孔酒杯停在手上,就等我喊一声“爸”下酒了.“改天再喊吧,今天累了.”说完,我站起来要走.

“不就是动动嘴吗,能费多大劲,快喊、快喊.”老孔伸出一条腿来,要拦住我的去路.可他忘了我是准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干事一根筋,遇山开道、遇水架桥、遇墙推倒、遇树挖掉,别说你一条老腿了.我只是轻轻一踢,他便连人带板凳翻倒在地.老孔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好胳膊、腿,向我反扑过来.我接过他的双手,沿腕关节朝内一掰,再顺手一送,他就摔了一个狗啃屎.我以为老孔会狗急跳墙,抄起身边的棍子和我拼命,可他却不按常理出牌.老孔坐在地上拍腿大笑,不要钱的鼻血抹了一脸.老孔嘴歪眼斜地说,你小子长能耐了,劲还不小呢.3该说一说小麦整天喊的那个“桂子”了.你没猜错,我就是那个“桂子”.我的名字是老孔起的,因为我出生那一年,桂树结子了,百年不遇呀.老孔认定这个刚落地的小子肯定是个贵人,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桂子”.表面上,我在小麦的成衣铺里给她打帮手.小麦给活人做衣服,我呢,给除此之外的另外一些人做衣服.小麦成衣铺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每年都有几个月,要靠老孔的汇款单来接济.有时,小麦没有成人的衣服可做,就来抢我的活.不过,小麦做衣服比我认真多了,她会问人家的年龄大小和衣服的尺寸.如果来人说不清楚,小麦便拿我跟那衣服的主人比较,是比我胖还是比我瘦,是比我高还是比我矮,这样上下左右一衡量,心里就有数了.小麦每月给我开工资,发的不多,也极不守时.如果哪天我剪坏了布匹,中午要扣掉我的一个荤菜,月末还要扣减我的工资.对此,我一直愤愤不平,我说你要再扣我工资,我就辞职不干了,我也远走高飞,到大城市打工去,就让你一个人过.有一次,我真的打起了包袱,要去上海打工了.我还没出门,小麦就晕倒在了成衣铺里.没有办法,老板可以炒,但妈却是炒不掉的呀.

我还有一个真实身份———习武之人.我觉得我这个人的故事,应该按照习武的经历来叙述.我习武的启蒙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小麦.有一次,小麦的脸被唐家胖女人抓得鲜花盛开,她一脸盛妆地冲进学校,把我从教室里拎了出来,揪着耳朵把我扔到学校对面的少年武术学校.小麦恶狠狠地说,桂子,你一定要给我练好武功,练好了武功,那几个长B的,就不敢欺负你了,你就不会像你妈这样,一辈子受人家的气了.

我对武术感兴趣,是因为《射雕英雄传》的热播.那年,受电视剧里蛤蟆功的影响,县城的武术老师纷纷开设蛤蟆功速成班.光是县城边缘的柳树林里,就有十几波练蛤蟆功的人.我跟一位章老师习练蛤蟆功.每天午夜,章老师一声令下,上百只蛤蟆一起朝城外蹦,一直蹦到离县城二十里地的望淮岭,再在太阳露脸之前,原路蹦回来.有一天,我刚蹦出县城、蹦上淮河大桥.队长四皮从后面赶上来说:“你蹦的有问题,别人蹦得是直线,你怎么蹦得是弯道,照你这样蹦下去,非掉到河里淹死不可.”四皮掏出小鸡,在月光下尿出一条直线来,让我沿着那条直线蹦给他看看.果然,蹦一下就歪了二指,蹦二下就歪了四指,蹦完那条直线,要不是有栏杆,我就真的摔进河里了.四皮说:“我帮你检查、检查,看你的腿是不是有问题.”他一把将我的裤子扒了下来,果然发现了问题:我的一腿粗、一腿细.

那时,章老师的蛤蟆班在全县名气最大,有几只有名的蛤蟆在县城里混得好,吃人家烧鸡都不带给钱的.在这样久负盛名的队伍里,当然容不下一只瘸腿的蛤蟆.这天练蛤蟆功的基本功,嘴含铁弹子.每人含十颗,一颗都不能少,可我只吐出来八个.四皮统计铁弹子时发现少了两个,便骂是哪个王八蛋藏了两个,快交出来,不然他就发功了.他还没有发功,我的腿就哆嗦了起来.

“你个孬种把铁弹子藏哪了?”“大概是咽唾沫给吞了.”四皮便派人跟踪我,等铁弹子从我身体里钻出来后,涂上颜色专门给我含.可两天之后,铁弹子仍没有出来.他命令两个新进队的蛤蟆当众吞下去两个铁弹子,第二天,又命令那两人当众给拉了出来.四皮说:“你的肠子能比别人多拐几道弯?”于是,大家一口咬定是我在家里私拉了,就这样,我被开除出了武术班.

人总不能被一身力气给憋死吧,于是我找到我的四老叔.四老叔是县城习武界的“南波碗”,以身体硬实、刀不入著称.他擅长的功夫是头碎石板,肚顶长矛.别人玩这两招,石板和长矛都是自个在家准备好的,他不玩这些花花绕子,他从来都是真刀地干.四老叔虽然不是父亲的同胞兄弟,但我们头上都顶一个“孔”字.我求他看在我们祖宗的面子上,教我几样功夫.四老叔答应得很爽快,他说只要我给他养老送终,他便把身上的功夫传给我.四老叔教我练的是铁砂掌,那是硬气功的一种,练成了就能单掌开石.铁砂掌的功夫有好几层,第一层是打河砂,第二层是打米,第三层是打米砂,第四层是打石砂,第五层就该打铁砂了.也有师傅教的不一样,但第一层都要从打河砂练起.我在自家的院子里布置了一个练武场,除了安放一只盛满砂子的铁锅外,还安置下练单掌开石、铁臂断砖这些功夫道具.小麦问我,你练这么狠的功夫,是准备去工地劈砖砌墙吗?在我练习铁砂掌的几年里,我的四老叔接连发生了两次意外.第一次意外是,四老叔意外结婚了.按照我和四老叔的约定,四老叔教我功夫,我给他养老送终,可谁曾想半道上杀出一只狐狸精———我的四老婶呢.娶了我的四老婶后,我四老叔就发生了第二次意外,他竟然被我四老婶轻手轻脚地放倒了.他跟四老婶结婚时,别人见他俩年龄相差十岁、体重相差百斤,还开玩笑说:“你可要悠着点来,人肉可比不过石板.”谁曾想,他们婚后的第五年,我的四老叔人生便发生了变故.“人是怎么死的?”“当然是病死的,人值正午,不病哪有那么容易死.”

“什么病?”“不知道是什么病,近两百斤的人,最后就剩下了一把骨头.”有人说我四老叔是练铁砂掌把身体给练坏了,要不练这么狠的功夫,人就是想死也不能这么快呀,不把家产给败光了,再把一辈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不是那么容易就死掉的.也有人说,我四老叔的死,是因为我四老婶把他的身体给掏空了.你看他那么高大厚实的一个人,最后就像一个纸器,成了一个空壳.这事我问过小麦.“我四老婶会什么功夫,能把一个大活人的身体给掏空了,她是怎么掏的?”“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你四老叔就是练铁砂掌给练死的.”四老叔的离世,对我打击很大.那天,我一掌打进米砂里,手背上的一排老茧,像中了埋伏似的,齐刷刷地破裂了,顿时鲜血如注.我拎着血淋淋的手去找纱布,脑子见到血后,突然开窍了.我想到一个深刻的问题:四老叔练武的目的是什么呢?要说是为了强身健体吧,显然,这个目的没有达到;要说是为了在人面前威风吧?这个目的也没有达到,要不然也不至于找一个二手、要命的老婆.那么我习武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记得最初,小麦让我习武防女人.我也的确这么想过,而且不止一次地假想,当唐家一大波女人气势汹汹地向我家杀来,我以一当十,一番铁砂掌就将她们给扇得人仰马翻.可是,唐家女人几年前就从镇子里消失了,不声不响的,就像太阳蒸发了一个湖泊,谁都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那我习武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治病吗?比如把细的那一条腿给练粗了,这样一腿粗、一腿细的毛病就被治好了;把肠子多拐的那几道弯给拉直了,整个人就顺畅起来.好像,也不是.

小麦不准我练铁砂掌了.她给我的理由很诚恳,而且让我无法反驳.小麦说,她的小肚子出了问题,这辈子注定就我这一个独子,再也生不出第二个来了.作为家里的一棵独苗,长得是好是坏,她都不跟我计较了,但这棵苗子一定要保存下来,给她留下一柱香火.

不练武功之后,我的日子过得就像汤里没放盐一样,没滋没味的,整个人活得也是越来越没有章法.好在,不久之后我就有了新的寄托.那是在小麦动刀子之前,我陪她去庙里上香.她从山下最小的佛像开始,一直拜到了山顶上,再沿另一条线路,从山顶一直拜下来.我陪小麦拜到中途,便开起了小差,因为我在庙里看到了关公.他的面前横着一把生锈的钢刀.我趁着关公不备,将那把钢刀扛起来耍了耍.只是简单地比划了几个招式,我便全身发热,身体里的血就跟通江达海似的奔涌起来.我的身体骤然间动如脱兔、轻如飞燕,完全不像一个有病的人.我的习武生涯从此就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4我与小麦、我与老孔是什么关系已经说清楚了.但小麦和老孔是什么关系,这我还拿不准.我还没有弄明白,他们是不是夫妻.要说是夫妻吧,一年之中,他们呆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而且每次相聚都是不欢而散;如果不是夫妻,那么又是什么关系,将他俩给捆绑在了一起.小麦和老孔在一起时,谈的最多是离婚.他们把别人避口不谈的事说得像随茶便饭,张口就来.不论是鸡毛蒜皮、还是天塌地陷的事,他们会隔着千山万水,最终把问题绕到离婚上来.在老孔照顾小麦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常看到小麦将手里的东西一摔说:“不跟你这么熊的男人过了,我生病该你伺候我的,反倒让我伺候你的吃喝拉撒.”老孔说:“不跟我过,那我明天就回林场去.”小麦说:“没那么便宜的事,我们去离婚.”最初,老孔还挺醋这个词的.只要小麦一说离婚,老孔对外通气的所有管道都会瞬间关闭.用小麦的话说,你就是有屁也放一个呀.小麦摔掉家里不少廉价的易碎品后,他们真的去离婚了.听说现在离婚的人比结婚的多,每逢良辰吉日还要排队,两个人天不亮就赶去了,一个人排队,一个人去买早餐,两人在民政局门口吃完早餐后,天色仍然很早.“不就离个婚吗,至于受这么大的罪吗?要不改天来迟一点,这又不比买东西,来迟了就被人抢光了.”或者是,“让年轻人先离,我们这么大年龄呢,哪能跟孩子们争呢?我们离过婚又不等着结婚,今天离不成就明天再来.”

他们每次去离婚,都要带上一个菜篮子,因此到目前为止,他们连一次都没离成.他们每次去民政局都是空手进去又空手出来,期待中的绿皮本子并没有那么容易拿到手.他们没有离成的原因有很多,大致有这么几种:一是和户口本没有带,没带连你是谁都证明不了,说不定你是假冒别人来离婚的.别人正过得有滋有味呢,你俩个没有的老人就冒充人家把婚给离了,把财产和孩子给分割了,这当然不行.二是没从社区开证明,证明你们感情实在破碎得不可挽救,经过社区干部多次修补也无济于事,只有离婚这一条死路.没有社区这个证明当然离不了,如离了以后,你们的低保、医保这些屁事谁来负责.第三就是他们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结婚证,要离婚,前提是有结婚呀,你们连结婚证都没有,怎么离婚?“先补办结婚证,补好了再来这边离.”我猜想的姑娘一定是这么说的.

后来,老孔心里就有了底.在小麦发脾气摔东西的时候,老孔说,你别摔了,大不了我跟你去离婚.小麦说,没门,你想跟我结婚,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两人为了这个鸡在先、还在蛋在先的问题,又浪费了不少时间.老孔私下问我,小麦原来是不是这样,爱不爱摔东西?我刚好有事想问他,就和他做了一个交换.我说,实不相瞒,你不在家小麦不仅自己不摔,也不允许我摔,我要是吃饭摔了一只碗,就要扣掉我一份荤菜,把碗钱给抵回来.权力反转,该我问老孔了.“你们真的没有结婚证吗?”

“没有,我们那个年代不兴办这个.”“没有结婚证,你们根本就不是夫妻,不需要去办离婚证呀.下次小麦再摔东西、让你滚时,你就能有多远滚多远了.”

老孔说,你说得对、说得对.老孔从我身边走开时,我看到他在用袖口抹眼泪.小麦和老孔除了离婚时是一道出门,以其他任何理由出门,都是一个走在前头、一个人走在后头.如果是散步,他们中间常常隔些三、五个人,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中老年男女是有关系的两个人.如果是买菜,他们各买各的互不商量,如果哪天萝卜买重了,老孔就要把多买的萝卜给吃掉.两人上公交车,也是一人捏一块钱硬币,从来没有谁捏了两块钱,给另一个人投币的.他们一前一后从家里出发,所走的道路不平行、不重复,但最终会在小麦的成衣铺里会合.随便说一下小麦的成衣铺.小麦的成衣铺开在沿河的老街上,一间屋子被分成了两块,外面是店面,挂着小麦做好的衣服,用来展示或供客户来取;里面一间放着一张大木板案子,那就是小麦的工作室了.也许你会问:现在到处都是卖衣服的,哪还有人去做衣服穿呀?可现实中,总有一些人买不到合身的衣服.这些人的身体某些部分特别发达,在市场上买的衣服不是束胸、束腰、就是束臀,他们中的一些人,腰围超过了身长,市场上的衣服对他们来说件件都是刑具,穿衣服成为困扰他们的最大问题.那些买不到合身衣服的人,找到小麦的成衣铺时,会长出一口气.他们把从内到外、从春到冬的衣服都量身了一遍,临走时还督促小麦:你晚上抓点紧把衣服赶出来,我明天就要穿.“你知道穿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在身上,会有多难受吗?”小麦问.“整个人都被衣服给绑架了,没有一块肉是自己的.”小麦答.按照小麦说法,衣服和房子一样,都是人的住所,但衣服是人最贴身的住所.一个人如果没有合适的衣服,就像无家可归一样.这么说来,小麦的成衣铺虽小,但干的却是和售楼部一样大事.我觉得小麦开的不仅仅是成衣铺,还是一间药铺,是给那些在市场上买不到衣服的病人开设的.小麦和老孔在一起时,小麦给人裁剪衣服,老孔给小麦当勤杂工和模特.如果小麦做的是故人穿的衣服,老孔在旁边给她递草叶子.因为,做这种衣服除了布之外,还需要香草的帮助,如果没有香草,那么这衣服就少了相应的特异功能.比如说做鞋,要在鞋里衬上荷叶,人到了另外那个世界穿上这种鞋就能在水上行走如飞;做衣服时要放进一些艾草,穿上它人到那边便苍蝇不叮、蚊子不咬.

来做这些衣服的,有的是本人给自己身后预备的,有的是儿女提前给父母亲预备的,也有的是事后亲戚来补做的.这时,那个人来不了了,老孔就会派上了用场.小麦会问客人:你看是比他高还是比他矮、比他胖还是比他瘦?有的人不知道那个已故人的高矮与胖瘦,小麦就让老孔躺在案子上,让他尽量躺得笔直、僵硬一点,要像那么回事才行.老孔便尽可能笔直、僵硬地躺着,看上去真是那么回事.小麦是秋天动的刀子,到了初冬,便天寒地冻起来.这样凛冽的寒冬,是收人的天气,一些体弱的老人便迈不过冬天的门坎.小麦成衣铺的生意突然红火起来,她带着老孔每天加班加点地赶制寿衣.那段时间,他们吃饭和午休都在铺子里.小麦说,活人能等,但他们不能等呀,他们等着穿衣服赶远路呢.一天中午,我从南京买布料回来,走进屋里却不见小麦和老孔,拉开电灯,看到他俩齐刷刷地躺在案板上午睡,身上盖着一红、一蓝两件寿身.他们睡的是那么地安详,就像死了一样.小麦的手压在了老孔的肚子上,老孔一只脚勾着小麦的脚心.他们在一起从来没有这么和谐、安静过.也就这一幕,改变了我对他们的看法,也许,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

5老孔回来后,我终于有时间,专门习练我的武功了.我从网上下载了一段青龙偃月刀的视频教程,一共有三十招刀法:关圣提刀上霸桥、白云盖顶呈英豪、举刀磨旗怀抱月……可刚习练一个礼拜,我的身体却出现了状况.主要是腰不能弯了,弯下去便直不起来,直起来就弯不下去.小麦说,男人腰有问题可不是小事,以后用腰的地方多着呢,赶紧到医院做做B 超吧.

小麦做过B 超,知道B 超的厉害,肚子里藏什么东西都能照出来.早年,她做妇科检查时照过B超,照完之后问医生:我肚子里怎么比别人少了个圈圈?医生说,那是人家放的节育环.上次照子宫里的瘤子,照得比卫星图片还要清楚.

我也用B 超搜查了一番,结果让人大失所望:我的身体正常,连一丝半点的毛病都没有.我觉得一定是B 超查错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毛病呢?就算腰酸这个新毛病查不出来,那一腿粗一腿细、肠子比别人多拐几道弯这样的老毛病也该查出来呀.我赖在B 超床上不愿下来,好像还将裤子朝下脱了二指.我说,姑娘,麻烦你再朝下照照,看看那两个铁弹子还在不在?那姑娘机械也没有关,就跑出了门.我正系裤腰带呢,突然从门外闪进来一个人,一个黑虎掏心就把我摞倒在地.我鲤鱼打挺从地面跃了起来,拳头正准备上路呢,那人突然问我,你是桂子吗?对面的人竟然是四皮.多年不见,四皮不叫四皮了,胸口别着一个“潘茂才”的牌子,成了一个有姓有名的人.我说四皮你怎么改名了.四皮说我本来就叫潘茂才.可叫起潘茂才的四皮,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整个人细白干净,鼻子上还架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一点没有了习武人的样子.四皮问我来医院干嘛?我说到医院能干嘛,看病呗.四皮在我身上扫射了几眼说,你这身板跟铁打的似的,也能有病?四皮捏了捏我的腿说,你的两条腿怎么一般粗了?其实,我的腿仍然不一般粗的,原来那条细的,现在反倒粗了.我在练蛤蟆功时,在细的那条腿多发力;练铁砂掌时,每天让细的那条腿多站着两小时,日积月累,就把那条细腿给练粗了.腿上的毛病已好的差不多了,可是,我的肠子还有问题呀.我说:四皮,你怎么忘了,我的肠子还多拐几道弯呢,当年咽下去的那两个铁弹子,至今还没有出来呢.“什么铁弹子?”“练蛤蟆功时含的.”四皮使劲地翻了翻记忆,然后狠拍自己的脑口说,桂子,那是我们骗你的,大家看你腿瘸、脸黑,还整天一嘴蒜味,实在不想带你玩,就故意让你少含了两颗.四皮拱手道:抱歉、抱歉,想不到当年随便给你开个玩笑,竟然让病了二十多年.

我没怪四皮,因为我觉得我真的有病.我对四皮说:就算我两条腿天生就一样粗、肠子也不多拐几道弯,我也是一个有病的人.四皮说,别人的病我一看便知,可你的病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说,我在装呢,就拿现在我跟你讲话来说吧,我也是用原来的那条细腿在支撑身体;当我笑的时候,我是故意在神经麻痹的那一侧脸上多使劲;再说我现在的耍大刀吧,就想通过耍大刀向别人展示我的身体没有问题.这都是我在装的,我实在不是一个健康的人呀.我还举了一些我跟正常人不一样的例子.

“不说远的,我跟你就不一样.你穿上白大褂朝医院一坐,别人就知道你是一个医生.你朝大排档里一坐,人家就知道你是来吃饭的.你就是进了澡堂、进了洗头房,别人也会把你当成洗澡的、嫖娼的,你总能以正常的身份出现在所有的地方,而我就不能了.我走在街上,就别人老远就要给我闪开一条路来.我看人家姑娘,人家就说我是流氓.我成百块花钱的时候,人家反复检查我的钱够不够数、里面有没有.我就是进了洗头房,人家也不会认为我是去洗头的、嫖娼的,而是认为去捣蛋的.总之,这个社会上所有的角色都与我的尺码不符,你说我这不是有病吗?”

这时,小麦打电话催我速归,说有件衣服等着我去做.我匆匆和四皮道别,临别时,再三拜托四皮道:你打小就比我开窍早,学武功都是你先会,漂亮女孩都是你先追,现在你又是医生,你帮我解剖、解剖,我的病根到底在哪里?顺遍说一下,小麦动刀子时,好像把胆也切掉了一半,整个人胆子突然小了很多.以前,小麦做的是活人的衣服,我做的是故人的衣服,现在,她要和我对调,她要做故人的衣服,让我做活人的衣服.小麦做活人衣服时,那衣服的大与小、长与短,都有人与你斤斤计较,做得不合身了,那些人便找上门来,明明是自己又胖了一圈,非说是衣服做小了尺寸.而我这边一直风平浪静,从来没有人找过我,说他或她的衣服不合身.

我以为小麦在推卸责任,把难题都踢给我.后来才知道,小麦是怕死人来找茬.起因是有一天小麦梦到有人找她算账,那人说她临走时穿的衣服小了,胸口紧得连奶子都没有地方放了,整天有一半奶子露在外面,被太阳、空气给腐蚀得都不白了.这还不算,最主要是她的衣服里没有放香草,蚊子整天盯着她不放.那人在小麦的梦里,把被蚊虫叮满大包的额头伸给小麦看,把衣服的领口撕开给小麦看,让小麦帮她数数一共有多少包.

小麦找到了那人的家人,执意要将那件衣服改一改.那家人说:不用改了,那衣服已跟人下地了,拿不回来了.小麦为此失眠了很多天,待她找到了那人的新址,将一件加了香草的衣服给烧了送去,回来后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小麦担心死人会找她算账,开始对我做的衣服严加要求.她常常把我做好的衣服拆开,将布片儿修剪一番,然后让我重新缝合.为此,我和小麦有过争执.我说这衣服是给那些人穿的,大小、松紧那人又不知道,马马虎虎算了.小麦不同意,她说,死人不知道,那活人知道,天也知道.我说,活得人谁会试穿这种衣服,怎么可能知道呢?小麦说,你我不知道吗?这天,小麦喊我回去剪裁的是一匹云锦.小麦说:这位客人非常重要,一定要拿出看家本事来,缝合后不仅云锦上的花朵、叶片要对称起来,两片前襟上的针脚都要数量相等、步调一致.我从这件衣服的颜色和尺寸,尤其是胸部的尺码、下摆开岔的高度来推断,这人身体并无异常,年龄也应该不大,至多与我相当.“这个人怎么走的这么早?”“谁说这是死人的衣服,这可是活人的嫁妆.”这是我第一次给活人做衣服,而且做的是嫁妆,用的又是上好的云锦,要是剪裁坏了,我这一个月都要吃斋饭了.我打算用两天的时间构思、两天的时间剪裁,用上半个月的时间精心缝制,让牡丹被剪开的一半,找到另一半,让两片失散的绿叶,在这个女人的胸口重新团圆.这天,我正在牡丹的花朵与枝叶间穿针走线时,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花香.我以为是牡丹花的香,可抬头一看,原来是四皮和他女朋友走了进来.两人相依相偎,十指相扣,寸步不离.四皮的女朋友就是那个做B 超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白色大衣,像一朵广玉兰花,以百分之百的幅度盛开在四皮的身边.“你会做婚纱吗?”

“你开什么玩笑,你看这是成人好事的店吗?”四皮和B 超姑娘手挽手在成衣铺里绕了一圈,然后四皮偷偷伏在我的耳根说:“这件牡丹服真好看,我订做一件,男式的.”仅仅是几天之隔,四皮又来店里找我,催要他的牡丹服.我说这两天老板娘看得紧,不让干私活.四皮问老板娘是谁.我说是小麦.四皮又问小麦是谁?我没敢说小麦是我妈,我说是我家总当家的.四皮在弄懂小麦和我是母子关系后,他提出一个问题.

“这两次来,都没看到你爸,你爸呢?”我朝东北的方向指了指.四皮以为我指的是县城东北方向的公墓,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没想到你爸已经不在了.我一下子沉不住气了.我说,还不如不在呢,以前他在东北林场,现在在县城东北角的树林里睡觉呢.

由此谈开,我说我是在准单亲家庭长大的,老孔原本不在身边,小麦一直被人欺负,至于我嘛,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偏见里.比如,邻居有新人结婚,小伙伴们去要喜糖,我永远排在最后,或者干脆就没有我的份;小伙伴们结对玩过家家,如果小四子不在,就永远没有人跟我配对;别人家丢了鸡或丢了蛋,那家女主人便围着我家转圈子骂,说哪个吃了她家的鸡或蛋;在武术班学武功,我是别人撒气时的沙袋、休息时的马凳子,但最终还是被淘汰出局;上学更不用说了,和女生同座、谈恋爱、吵架都没有我的份;进入社会后,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得不委身于小麦的成衣铺里.

四皮突然拍着脑袋说:“桂子,我知道你的病根在哪里了.你的病不是在你的身上,是在别人的身上呀.这么多年来,别人对你的偏见,就是你的病根呀.”

6我的腰疼的毛病,医院找不到病根,小麦便给我推荐一个偏方:“你顺着这条巷子朝里走,差不多走到头了,那里有一家按摩店,你去试试.”

按摩店刚开业,还没有招牌,如果不是有个姑娘亲热地喊我大哥,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迈进那扇门.姑娘问我,大哥,你要怎么按?我没按过,便问她都能怎么按.姑娘说,简单点说,你要劲大的,还是劲小的?我问劲大的贵,还是劲小的贵.姑娘说都是姑娘将我骑在身下,双拳如冰雹般落下,这力道要是打在脸上,早该打出一脸狗血了.这让我想起小麦被打时的样子.“你这哪是按摩,明明是在撒气呀.”“你点的不是劲大的吗?”“现在给我换劲小的.”“那不行,那算两套服务,要另外加钱.”从按摩店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美女缠身,噩梦连连,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烙了一夜的烧饼,床板都被我弄断了几根.小麦问我说,你梦到鬼了吗,一晚上大喊大叫的,说的尽是鬼话,半条街都能听到.那鬼长得是什么样子,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我说是长头发,长得还挺好看的.我坚持做了几个礼拜按摩,就和这个姑娘熟悉了.我问姑娘叫什么,是哪里人.姑娘将嘴朝一张新悬挂的招牌上指.招牌写着“顺子按摩店”,那姑娘无疑就是顺子了.这天中场休息时,顺子就坐在我的腿上,吃起了工作餐.她拆开一包蜜饯,问我要不要吃两颗,不吃白不吃,反正是挣我的钱买的.说着就塞了两粒到我的嘴里.我吃过小麦买的蜜饯,但从来没有这么甜过:这甜从舌尖出发、顺着喉咙一路向下、一直钻到了心里,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向下甜去.顺子在吐枣核的时候,她把鲜红的嘴巴高高撅起,从嘴尖把枣核吐了出来,包在卫生纸里.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小四子,虽然我已经记不起小四子的模样了,但小四子撅嘴吐东西就是这个样子.我对着脑海里浮现的那个影子喊了一声:小四子.顺子砸了我一拳头说:“你喊谁?”“前女友.”“长得好不好看?”“应该算不好看吧,黄头发,婴儿肥,圆脸,鼻涕不断,一年到头都穿着姐姐换下来的破衣服,只能记得这么多了.”

我突然想问顺子一个问题.“我到你这里按摩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没看到你男朋友,就你这个条件,肯定不会没有男朋友.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顺子将手里的蜜饯一摔说:“你是什么意思,想泡我不成.我长得又不丑,人也不笨,至于三十多岁没有对象吗?”顺子长脸、秀发齐腰,腰软如柳,真的不丑.我有点想小四子了.我找到我和小麦原来居住的老屋,那里所有的建筑都已倒塌,只有院中的弯枣树还站在那里,看上去老掉了很多.有一只白色的小兽,在树桠间跳跃几下,便消失到荒草之中.这棵枣树被小麦称作“吃里爬外”的树.树根长在我家的院子里,树干长到两、三米高,便径直向唐家的院子里弯了过去.“你吃我家的、喝的我家的,可结出的果子都送给了人家,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小麦原来是这么骂这棵树的.

有一年秋天,我爬树摘枣子.我从自家院子里上的树,可爬到树桠时已经到了唐家院子的上空.唐家几个姐妹硬是用竹竿把我给捅了下来,当成偷枣子的贼痛打一顿.当时小麦说,不如将这棵没良心的树给砍断算了.斧头都找好了,可四子妈出现了,她说你砍你家的树可以,但我院子里那棵树别说不能死,就是连叶子也不能掉一片.小麦说那树根在我家,是我家的.四子妈说这就好比嫁姑娘,虽然生在你家,但长大了嫁到了我家,那就是我家的树了.我家四个丫头的零食都指望这棵枣树呢,你敢动一下试试.小麦寡不敌众,当然不敢动,她将门一关,蹲在树下就是一泡尿.小麦说,让你吃狗屁果子,喝尿去吧.

这时,家里又多出一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当天夜里,我就告诉了小四子:“今天的枣子千万千万不能吃,小麦下了毒.”此后,只要哪天树下有了状况,我就会把信息迅速通报给小四子.我还讨好小四子说,今天我又给枣树浇水了,又有几只从树根出发的毛虫被我给掐死了,等等.

终于有一年,我们不再为树的事争执了.唐家母女突然不知了去向.有人说唐家的男人重找了一个肚子男孩籽的女人,一溜烟生了两个带把的,过日子当然就不以为这边为主了.小四子妈把三个大的孩子带回了娘家,小四子吗,估计是送人了,因为小四子妈最不喜欢的就是她了.小四子妈遇到不顺心的事,就骂小四子:“都请人算好了是个带把的,你个B 丫头是从哪钻进来的?”随手一巴掌就打在了小四子的脸上.小四子妈把自己婚姻失败,家庭不顺等原因都归结在小四子身上.所以,我看到的,永远都是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四子、倒尿盆的小四子、脸被冻裂开的小四子,还有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四子.小四子没有朋友,我也没有朋友,我们俩都不受人欢迎,所以就我俩好了起来.小四子连上厕所这样的事都要跟我讲,她从自己家跑到我家来说:“桂子哥,我上厕所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去.”我说你去吧,她才跑去;如果我说你现在不能去,她就要陪我玩一会.更多的是我陪小四子一起去,不仅仅是陪尿,也是游戏.“桂子哥,你看好了,我能在地上冲出一个窝窝.”小四子一开闸门,果真冲出一个窝窝.我说你那算什么本事,我一使劲就将那窝窝扩大了几倍,冲出了一个坑来.小四子临走时,用红砖在我家的水泥墙上写下一行红字:“桂子哥,我长大了回来找你.”我怕那几个字被雨水给淋没了,就用凿子给刻进了墙里.按摩一个月后,我腰上的毛病明显好转.这天,顺子给我做背部按摩,随着她双手有节奏地击打,我的身体像一条冰冻的河流渐渐消融,一些淤塞的管道缓缓打开,血液像涨潮的河水一样奔流起来.做完背部按摩,顺子要把我翻过来做正面,我却不敢翻过身来.“我们聊聊天吧.”“我只按摩,不聊天.”说完,顺子硬是给我扳了过来.扳过来之后,顺子就明白了,我不愿翻身的原因了.她说你走吧,明天也不用来了,你的疗程结束了.

可是有人不同意我们就这么结束.那些人冲进顺子按摩店,拽着顺子就朝面包车里塞.我习武二十多年,第一次亲临打架现场,身体里潜伏的细胞突然兴奋起来.我托起发痒的大手,像拍板砖一样先拍倒了两、三个,还有一个人拿着铁棍朝我挥来,我接过他的铁棍,用力一扭,那人便像一棵朽树应声倒地.接着,我不想把那人拎起来,给扔到护城河里.顺子说:让他走吧,他是我前夫.

收拾完残局,顺子问我:你不是没有老婆,有钱没处花吗?不如,你把钱借给我吧,我急着去还债.顺子要借的是一大笔钱.我没有那么多,又不想向小麦要,就打起了歪主意.小麦有几件首饰,多年来一直沉睡在箱底,被她冷藏着,说是等我结婚后,送给她的儿媳妇.我便偷偷地找个典当行,将首饰给抵押了出去.我把凑齐的钱交给了顺子.顺子说:我要是不回来了,你的亏不就吃大了吗?我说:你先拿去救急吧.

顺子临走时说,她有专治我这种病的秘方.她把内屋的门窗关上后,对我说:你来拿秘方呀.每个女人都有那样的秘方,她们的秘方给了不同的男人,顺子把秘方给了我.顺子治疗我之后,吃下去一粒白色药片.我问顺子吃的是什么.顺子说是解药.我问他是什么解药.顺子说:就是把将要出现的麻烦给提前解决了的药.顺子把未吃完的解药放进行李箱时,我看到了我做的那件云锦不安分地躺在箱子里,云锦的一根飘带从箱子里探出头来.

7我在参加四皮的婚礼时,向他请教过“解药”的问题.四皮从新娘的包里掏出一板药来,问我是不是这种?我说差不多吧.四皮说,什么狗屁的解药,这是避孕药,你这个笨蛋.我突然明白过来,顺子为什么称它为解药了,她是把两个人刚刚确定的关系给解除了,也就是说她与我发生的事不算数了.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扎破了,血正在那里向外喷射.我一个自幼练武,长时间习练铁砂掌,现在能将大刀舞出风来的武僧,不曾想,也和我的四老叔一样,被一个女人轻手轻脚地放倒了.当天晚上,我那个英雄的四老叔便离开他的位置,来到了我的面前.四老叔活着的时候话不多,把他说过的话都给捡起来,也不一定能装满一粪筐.可没想到他死后,满嘴净是废话.我四老叔说:你知道什么叫解药吗?你身体缺什么,什么就是你的解药,现在女人就是你的解药呀.不过是药三分毒,更不能当饭吃,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呀.四老叔还要教我一些功夫,说是结婚后我四老婶教他的,以后保证能用上.我四老婶一个二婚且的女人,除了床上功夫,还能教四老叔什么功夫呢?我正跟四老叔学得起劲时,被小麦的一巴掌给扇了回来.我已经昏迷两天了.据说在我昏迷的时候,一嘴胡言乱语,起先小麦还哭得死去活来的,后来,我跟四老叔学功夫后,说的就不是人话了,小麦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几巴掌给我扇醒了.活着是没有问题了,但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洞呢.那个洞刮风天漏风,下雨天漏雨,不刮风不下雨时就飘雪.我去找四皮,请他将我的心给补补.四皮说,你身上要是多长一块肉,比如得了痣疮、长个瘤子什么的,我动一动刀就给割了,但你要补心,我干不了,再说也找不到补心的材料呀.四皮朝医院隔壁指了指说,不如你去那里找找偏方吧.医院隔壁有一个冗长的巷弄,里面潜伏着一支民间救死扶伤队伍,专治医院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正当我满怀期望去寻找偏方时,老孔又出来搅局了.老孔一觉醒来,有半个身子不能动了,想喊人来帮忙,可是有半张嘴也张不开了.原来老孔在睡觉时中了风.老孔不能张嘴吃饭,不能张嘴说话,整天瘫着半边脸,远远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小麦说:你不是有本事吗,原来我一骂你,你就朝林子里跑,你个老不死的,我又骂你了,有种你再跑一次给我看看?老孔表情发呆,在专注地干着另外一件事.小麦知道,他尿湿了裤子.小麦给老孔买了辆轮椅,从来不一起出门的两个人,竟被老孔的病给拴在了一起.小麦上成衣铺干活,要将老孔给带上:小麦背着他上轮椅,推着他上公交,在成衣铺里,小麦用剪下的布料搓了一根布绳,将老孔连人带车一起绑好,绳子的一头系在轮椅上,另一头拴在小麦的腰上.有一天,小麦忘了绑老孔,剪裁完衣服后,发现老孔已摔在成衣铺门外的台阶下面,脸上的血都凝固成了血块.小麦说,老孔你怎么不喊人、你不会说话吗?老孔还是一声都没吭.

老孔生病的这段时间,小麦的病不治而愈了.小麦推着老孔上街、买菜、做衣服,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无比.甚至,小麦参加为数不多的朋友聚会,三十五年初中同学会时,还将老孔推了去.她说:你们没看过我家老孔吧,今天我给推来了,想看你们就看个够.小麦摆明了是在显摆.一个面瘫、肢残,老朽不堪的男人有什么值得显摆的?别人的老公四肢健全不说,在社会上已经有相当的身份与地位了,都不愿拿出手来,你一个只剩半条命的老男人,也好意思推出来炫耀?

我问过小麦:你不觉得老孔是负担吗?小麦说:以前他能蹦能跳时还真是个负担,你瞧他现在不能动了,什么都得听我的,我要去哪他就得去哪,我做什么饭他都得吃,我骂他一天,他也还不出一句话来,养个猫狗也没有这么听话的.我突然有一种猜想:小麦病了这么多年,原来病根一直在老孔身上.我想起武侠小说那些治病救人的解药,往往都藏在深山老林里、悬崖绝壁上,而且只对一个人、一种病有效.那么,老孔就是小麦的藏在深山老林里的解药吧.我也是一个有病的人,很显然,小麦和老孔都不是我的解药,那我的解药在哪呢?

老孔生病后,小麦每天会放我两个小时的假,她说:你把手头的活放一放,出去活动活动手脚吧.往往我刚抬腿要走,小麦又喊住了我:对了,顺便把老孔推到林子里透透气.她把老孔的轮椅解开,把绳子的另一端交给我.我觉得,小麦真正的意图是让我陪老孔出去逛逛.如果我不同意,小麦就说:好歹你的命有一半是他给的,就看在那半条命上,带他去放放风吧.我便一手拉着老孔,一手拎着大刀,穿街过巷到河边的树林子里舞大刀.

为防止老孔滚到河里,我将他和轮椅一并绑在树上.有一次,青龙偃月刀那三十招刀法,我一气呵成,真是痛快淋漓.舞完大刀,我拎起地上的衣服就走,半夜才想起来把老孔忘在林子里了.还有一次,老天突降暴雨,我扛着大刀一路加速就冲到了家.小麦问我:老孔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待我们找到老孔时,他已被雨水浇透,他那半条命也所剩不多了.这天,小麦郑重其事地和我谈了一番.“你觉得老孔这个人怎么样?”“不知道,没有深交过.”“我觉得老孔这个人太自私了,他活蹦乱跳的时候,一个人在林子里快活,动弹不了了就朝家里一躺,做人不是这么做的.”“这不是明摆着讹人吗?”这时小麦说:“实不瞒你,你小的时候老孔根本没把你当棵葱,一直想要我再生一个,可我的肚子出了问题,他白折磨了十几年也没有要成.如果要成了,像你这样的孩子,也许早就给扔了.你说,你要这样的父亲有什么用呢?不如将他丢掉算了.”第二天,老孔便不见了.我问小麦,老孔去哪了?小麦说,我把他给丢在林子里了.我冲到河边的林子里,看到树林静立,河水在空荡荡地流淌.“老孔,不会滚到河里去了吧?”我沿着河流向下奔跑,打算去找老孔.“别找了,我把他丢在收容所了.”我们在收容所找到了老孔,他笔直地躺在木板床上,因为风湿和中风的双重料理而伸不直的双腿,此刻竟然伸得笔直,两只胳臂也直挺挺地伸在身体的两侧.小麦问老孔,你这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没死你就动两下.老孔仍然没有动,只以鼾声作答.我们将老孔接回了家.小麦给他换新做的棉衣,穿进去一只胳臂,另一只胳臂怎么都穿不进去,因为老孔的骨头已经拐不了弯了,硬得像根木头.小麦拿热水袋给老孔焐关节,试图将他身体里的坚冰给融化掉一些.接着,我们发现比这更严重的事:老孔的眼仁也开始凝固了,他的眼珠儿要么不动,要么就翻出一大片白、一大片黑来.

老孔的状态让我想起了我的四老叔,据说他是翻着白眼死的.有人说,我四老叔空有一身好功夫却没有施展出来,他是死不瞑目呀.也有人说他是舍不得我四老婶呢.后来,我四老婶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要是舍不得我,就在那边等着我,我再活几十年快活够了就过去.”我四老叔这才放心地把眼给闭上.小麦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翻白眼这病给治好.我说,有,你把他推到林子里,晒上半天太阳,等身体变热了,脸膛发红了,他的黑眼珠就翻了过来.

这段时间,我唯一的任务就是陪老孔晒太阳.那天,太阳特别刺眼,像刻刀似的一刀一刀地雕刻着老孔.等阳光的刀口发钝时,我才发现这些年来,原本微胖的老孔,竟然被时光雕刻的所剩不多.正当我仔细观察这个干瘪的老孔时,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鸟叫来.小麦说,老孔想念他的林场了.

8小麦要陪老孔去林场,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在小麦的眼睛里,泪花像林梢间的阳光一样闪动着.小麦给我三天时间,让我思考一下是去、还是留.只用半个小时,我就想好了,我要陪小麦和老孔到林场去.我不去林场还能去哪呢?小麦一走了,我在这世界便没有了亲人.

我去找四皮道别,到医院才知道四皮离家出走了.据说四皮婚后,整个人就被那个B 超姑娘给绑架了:上班时,两人手绑手一起上班,下班后再一起手绑手回来,晚上更是如此.总之,那个姑娘就像双面胶一样粘在了四皮身上.四皮一个人潇洒惯了,哪能禁得住这样的捆绑.撂下怀孕的老婆跑了.我想起四皮从我那里拿走那一套牡丹服时,说他要穿上这衣服清静清静,试着死一回.难道婚姻给一向放荡不羁的四皮的感受,竟然是生不如死?难道,四皮也有病的人?

我们一路辗转,最终在林场安营扎寨下来.林场的职工大多已安置到了林场外的新小区了,那里是十几排的两层小楼,供气供暖设施一应俱全,生活水平比城里差不到哪去.可老孔还住在林场的老宿舍里.老孔没要房子,他领的安置费用,大多数寄给了小麦,而且快被我和小麦花光了.我和小麦在老孔简陋的宿舍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但我们的心情都出奇地好.

对于我来说,整个林场都是我的练功场,那么多树木,我想揍哪棵便揍哪棵;林间有那么多空地,我想怎么舞大刀就怎么舞大刀,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围观了.小麦也开心无比,她从十几里外的集市上买回来几笼鸡,大概有好几十只吧,用枯枝扎了个篱笆,不分公母肥瘦地放养在了一起.老孔不能说话也不能活动,小麦便和鸡说话,用的是和老孔说话一样的语气.“老孔,你给我死过来”,便有一只鸡像箭一样射到小麦的面前.“老孔,你给我滚出去”,便有一只鸡鼓着翅膀向远处逃窜.除了鸡之外,还能和小麦说话的就是我了.小麦问我,你在林子里过得怎么样?能不能习惯.我说,能习惯,天不管地不收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快活得很.小麦说,昨天晚上,你怎么一边说梦话一边哭,要是憋不住,你干脆就回去算了.这里有我照顾老孔呢.我说,我怎么可能哭呢,你和老孔都在身边,我终于父母双全了;林场又给提供了这么大的一个练武场,全世界就我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冬到深处,小麦让我选个面南背北,能透下阳光的地方挖个坑.我问她挖多大、多深?小麦看了看老孔说:就挖一人长、一人深的吧.这样,除了舞大刀之外,我就推着老孔去挖坑.冬天,东北的土层冰冻三尺,一天挖不了几指,其间又被暴雪填平了几次.我一直挖到立春,才挖成一个与人等长、与人等深的坑来.我把老孔背了进去,试试那坑的大小,不大不小,正合身———我每天都在测量老孔和那个坑的尺寸,像个裁缝那样对每个方位精打细算,这样的坑,怎么能不合身呢?我将老孔扶起来,我们面对面坐在坑里,一缕阳光从树梢间投了下来,斧劈刀砍地雕刻着老孔的脸,也斧劈刀砍地雕刻着我的脸.我突然想和老孔说几句话.

“老孔,要是没有你这个不拉屎占茅厕的家伙,我的人生也不至于此.不过我看你也挺可怜的,你在林场奋斗几十年,现在属于你的,除了一身病,还有的就是这个坑了.你要是能睁眼就好了,你看看我给你挖的这个坑多好,多么合身.”

接着,我把这个坑的位置给老孔说了一遍:坑在你房子正南一百多米的山坡上,上面肩并肩站着两棵树,一棵桦树、一棵松树,那棵松树上有几道刀疤,估计是你年轻气盛时砍的,上面的人造鸟窝估计也是你放的,树还活着,但窝里早已没有了鸟.“记住这些标志了没有?这就是你的新家呀.”我还有一些话想对老孔说,我说:“看在小麦的面子上,就算你是我爸吧,反正爸在我的字典里早已不是一个好词.我好多年没喊过‘爸’了,也不知能不能喊好了,今天就便宜你了,喊你一声试试嗓子,免得你走后,便宜了别人.”

我将老孔摆正了,就像摆正一尊佛像那样,然后对着他的脸,端端正正地喊了一声,“爸”.我使劲拍了拍老孔的脸,问他听到了没有,如果没有,我就再便宜你一次、再喊一遍,你可要听清楚了,别装呆卖傻了.我把老孔歪在一边的脑袋给扶正时,发现老孔的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柔软了,泪水正沿着他脸上的沟壑朝淌.我从坑里跳了出来,冲着小麦所在的鸡舍喊:“老孔死不了了、死不了了”.小麦的鸡已经开始下蛋,可却被狐狸给惦记上了,尤其是一只白色狐狸,铁了心要把小麦的鸡叼走.小麦提心吊胆地守着她的鸡,几乎是寸步不离.我跑到鸡舍跟前,小麦从里面伸出头,问我刚敢于喊的是什么.我说:“老孔死不了了,他又活了过来.”小麦从鸡群里飞身而出,向老孔的方向一路狂奔.她跑了一百多米,突然身体向前一趴,一头扎在了林地里.我跑到小麦身边,见她头发上戳满了松针,嘴已歪到了一边,眼睛睁得跟要突破眼眶似的.我把小麦搂在怀里,大声喊道:“妈,你可不能死、不能死呀.”

小麦的眼睛里汪着一片森林.那片森林一点点地变暗,最后像一抹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责任编辑:频阳作者简介:羊父(李磊),1976 年出生,蚌埠市作协副主席,五河县作协主席,现从事文字工作,以中篇小说创作为主,近作见于《清明》、《莽原》、《奔流》、《野草》、《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当代小说》等.一个价.我就点了劲大的.

小麦论文参考资料:

归纳上述:这是关于小麦和表姐和人表姐方面的小麦论文题目、论文提纲、小麦论文开题报告、文献综述、参考文献的相关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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