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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潲水类本科论文怎么写 跟月光下的潲水类专升本论文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月光下的潲水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3-17

《月光下的潲水》

该文是关于月光下的潲水方面专升本论文范文跟潲水和月光下类论文怎么撰写。

瓦塘女人最熟的是田家理的潲水挑子,以及田家理在院子里的喊声,“有潲水没有?”然后是他身后弯弯曲曲的水痕.田家理就是在挑潲水的路上遇见曼小顾的,看见曼小顾时他的眼前是那天早晨的大车,车上坐满了出去打工的男人,田家理脱口而出:“小顾,你不是出去打工了吗?”

田家理说得对,曼小顾年年都出去打工,这次他本来也要去的,已经坐上了拉民工的大车,但车就要启动时他跳了下来.他抓着包裹,看见村口送行的女人中拖着一条腿的英子,心一疼,决定不走了.

几天后,曼小顾在村里的帘子厂找到一份活儿.

干了大半个月,一批活儿干完,帘子厂暂时停产了,季节性的小厂就是这样.那天傍晚,把加工完的帘子入了仓,曼小顾匆匆地往家赶,想着这几天又让英子辛苦了.回到街口时他看见一个身影,正从他家院子往屋里拎水.他看清了,是田家理.英子坐在门台上,手抓着食儿喂院里的鸽子,院子里落满白亮的翅膀.田家理放下水桶,和曼小顾打了个照面,曼小顾想不起该说啥,感谢似的向田家理颔了颔首.

第二天,起风了,在一阵风中,那只黑翅膀的鸽子一片树叶般被刮到了院子里,身子歪倒在榆树下,低低地着,几只鸽子在它的身边飞旋,无助地看着它.英子抓住了黑鸽子,看出了鸽子目光里的无助.风还在刮,英子的声音穿过杂乱的风声:“曼小顾,快去叫田家理来!让他来救鸽子,黑鸽子生病了.”

田家理是从咸二嫂家跑来的.咸二嫂家的梯子刮歪了,他拾起来,横放在屋檐下.田家理给鸽子动了手术,把嗉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又喂了药,奄奄一息的鸽子醒过来.风住了,阳光从云层里穿出一道道金线,把整个瓦塘南街织成纵横交织的金网,鸽子们又飞在院子上空了.

田家理说:“我该去挑潲水了.”水桶又悠悠地在街上晃,水痕即刻被风吹干了.田家理是村里的养牛户,家里已经养了六头牛.

英子说:“田家理已经救活过三只鸽子.”

曼小顾点点头.英子说:“小顾,这几年实际上咱南街多亏了田家理,你不在家,做不动的活儿都是他干的,田家理是好人,咱家的鸽子都要感谢他.杨木头生病,每天拄着拐杖坐在房檐下,不是田家理帮着,杨木头的老婆怕是难出去打工挣钱的.”英子仰起头,灯光在晃.英子说:“一到有风天,老田根本坐不住,他怕谁家的房上晒的东西刮下来,谁家院子里的东西该往屋里搬.小顾,他不只是去谁家挑潲水,还捎带着帮守在家里的女人把重活儿干了.”

“那咸二嫂呢,他是不是更乐意帮咸二嫂干?”

“你说啥呢!”英子把手里正掂着的一棒玉米朝曼小顾扔过来.

曼小顾笑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不说话了,他听见孩子在叫着黑鸽子.英子说:“曼小顾,你如果要长留在家,就帮田家理分点活儿干.”

几天后,帘子厂的几个男人和外边联系上要到外地打工,问曼小顾去不去.曼小顾犹豫着,他坐在村口往街里看,这几个男人再一走,村里的男人真的快走光了.曼小顾又往村子里走,一家一家地数,这样一数,知道田家理在村里的负担真够重的.曼小顾决定留下来.

曼小顾不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找活儿干,他在家支起了玻璃摊儿.

这几年他在外打工,做的大都是往门窗上画玻璃安玻璃的活儿.他腾好了地方,进了各种型号的玻璃,放了一挂开业的鞭炮,用村里的喇叭做了广告.在最初等活儿的空闲里,曼小顾把玩着明晃晃的玻璃刀,先把家里的几块玻璃换了,算是试刀.几天后,曼小顾出门了.他骑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放了各种型号的玻璃,他在车把上绑了个小喇叭,喇叭里放着他的喊声,生意慢慢地开始了.做了安玻璃的生意他才知道,这几年光顾着去外地打工,其实家里的生意挺多的,问题是你要留意.比如画玻璃,新房子需要,老房子里也要补安或者换上.再后来,如果他哪一天不出门,找上门来的生意也多起来.有时候,时间晚了他就放弃了出去的计划,和田家理帮着各家干着琐碎的杂活儿.

田家理每天挑着他的潲水,南大街逐渐发硬的地面上留着弯弯曲曲的水痕,又被一阵小风儿吹干了,夜静的时候能听见他家的牛发出吃饱喝足的“哞哞”声.入冬前,他家的一头老母牛又下了头小黄牛,田家理挑潲水的膀子扭动得多了一层节奏,高兴得像又得了一个女儿.他家女儿桔子偶尔腆着肚子走在大街上,女人们问田家理:“你家牛产过了,你家女儿也快到时候了吧?”

田家理扭动的肩膀慢下来,有些骄傲地说:“也在这个冬天!”

女人们七嘴八舌:“那可是要吃席面的.”

田家理说:“吃呀,我要当爷了,当然要吃.”

田家理是瓦塘南街的养牛户,也是瓦塘南街极少没有出去打过工的男人之一.瓦塘南街的人还记得田家理当年赶着驴车走几千里地,去山西找他姐姐的事,也是那一年,他的姐姐从山西给他抱养了这个女儿.田家理起初去山西找姐姐,是对姐姐有怨气:这个姐姐,母亲不在后,很少再回到瓦塘南街,想不起给父母上坟,更想不起还有他这个孤守院落的弟弟了.那年清明节,给爹娘和早去的妻子上过了坟,抬起头,纷纷攘攘的上坟队伍让田家理感到孤独,他决定往太原走一趟,姐姐不过来,我就过去吧!

田家理是赶着毛驴车去的,瓦塘南街的人都记得这个当年四十岁的男人赶着毛驴远行的情景.他在车厢里带足了草料,一床被子,一个军用水壶,一个水桶,一口小锅,晒干的面条,一把防身又做饭用的菜刀.

村里人吆喝着:“田家理,你计划好了吗?这一趟要走多少天?”

田家理大声答:“九天.”

“合计好了吗?”

田家理又答:“九天,也可能十一天.”

“为什么不是十三天和十天?”

田家理有些烦:“为什么要是十天或十三天?你们倒给我个理由.”

田家理是第九天的晚上赶到山西的.

就是那一年秋天,田家理的姐姐终于回来了,而且给弟弟抱来了一个闺女.

一街的人说:“要是连孩子的娘一起来多好啊.”

田家理笑笑:“你们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是不是怕吃你们的奶水?”

其实,瓦塘南街的人是不怕的,后来的事实可以证明,女儿是一群女人帮着喂大的.就为这,田家理一直有一种感恩.

田家理和村里的女人们混得熟,热热闹闹,也是因为潲水,这几年他养的牛多起来,从最初三头扩大到六头,他进的门户越发地多起来.男人们出去后,田家理常常被一街的女人呼来唤去的,女人们不能干、干不动的活儿,他在挑潲水时都捎带着干了.田家理的嗅觉也越来越灵敏,通过各家潲水的味道就能判断出谁家吃了啥饭,而那判断也是不离十的.

送煤球的机动车“哐哐当当”往瓦塘南街跑了几天,曼小顾整天忙得歇不住脚,他一家家帮着往家里储备着过冬的煤球.小北风吹得渐狂,已经有偶尔结冰碴的早晨了.

这一天,他刚卸完了一车煤球,两手黑黑地站在六婶的家门口,看见了田家理赶着驴车,驴车后边跟着几头牛,正穿过大街.恍惚中田家理扬起了鞭杆,鞭梢绕过半空,落在了拉车的老叫驴额前,又绕过半个圆圈,扫向车后的几头牛.曼小顾把两只黑手朝半空举了举,准备回家,后来想起来可能正是他举起的黑手,让驴和后边的牛产生了错觉.黑驴带着后边的几头牛开始狂奔,毛发耸动,蹄子声越过大街,夹杂着驴车和牛毛浓重的干腥,几条大尾巴坚硬地翘起,驴叫声和牛叫声混乱地杂在一起,树上的小鸟惊悚地飞往远处,街边的两只大狗狂叫起来.田家理叫喊着,驴车还在颠簸,车上的干草、树叶,蹄下的干土芜杂喧腾,飞扬弥漫.田家理叫喊着,嗓音嘶哑,一声“哎哟”,驴车倾翻,曼小顾被压在驴车下,车帮压住了他的腿.

没想到会伤得那么厉害,左腿上起了大泡,腿肿起来,右腿的膝盖上下划出了几道血痕.曼小顾什么也干不动了,众人把他抬到家,让他起来走走,说如果不行赶快喊救护车.村里的医生来了,上了药,小锤子在碾伤处敲了敲,说没有伤到骨头.医生留了药,英子问医生多少钱.医生说,是田家理喊他过来,钱不要你们管.曼小顾要英子付,医生摇摇手,拎起药箱子,说我还会过来看.

曼小顾疼得在沙发上搂着腿,咬着牙,忍着不叫出来.英子心疼地看着曼小顾,说:“你疼的话,想喊就喊出来.”曼小顾忍着,抓住她的手,说:“没事,疼几天就好了,我还要照顾你,好多事要帮街里的婶子、嫂子们呢.”

第二天夜里,田家理出现了.

这两天,田家理非常懊恼,他回想那一天是有些过分了,那几鞭抽得有些泄愤,平时被他娇惯的驴和牛使起了犟脾气.牲畜的脾气使起来,结果就不在能控制的范围了.事后想起来,田家理出了一身冷汗.田家理没犯迷糊,他抓住了路边的自行车,去找村里的医生,幸亏医生说,不打紧,没伤着骨头.让田家理更后悔的是村里人的目光,村里人的误解,说田家理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尤其是咸二嫂,巴掌拍打着她的肥屁股,屁股上冒出一股尘气:“田家理,你要把人家小顾再弄个残疾,让一家人咋过?田家理,你发什么疯?你要赔人家医疗费的.”她身边的女人也跟着说:“田家理,这么大年龄了,你争什么风,吃什么醋?我们都是有家有主的,谁又能让你占到便宜?你要这样,我们的潲水都倒粪坑里也不让你挑了!”

田家理有嘴说不清,尤其是面对着一群女人.他真不想伤着了曼小顾,都怨驴,可能错误领会了他的意思,几头牛也跟着驴瞎起哄.他把自行车又搁在刚敢于骑的地方,原来自行车是幼儿园里曲葵花的,曲葵花抓住了自行车,说:“田叔,你回家吧,别跟他们吵.”

“吵?我怎么会和他们吵呢?”他看一眼咸二嫂,张了几次嘴,终于说,“咸二嫂,我没那个意思,根本没有,你误解我了.”

田家理又听见曲葵花在催,抬头看见女儿桔子挺着大肚子在向他招手,叫他回家的意思.他一边侧着身往家走,一边说:“我,我只是打了驴几鞭.”

曲葵花说:“田叔,回家吧!”

咸二嫂又在打自己的屁股:“咋冤枉你了?为啥早不打驴?”

回了家,田家理觉得自己的气出不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十几个来回,对女儿说:“你先出去!”

女儿摸着越挺越高的肚子,说:“爹,你要干啥?”

他催女儿:“我求你了!”

女儿出去了,他把门闩上,把驴从圈里牵出来,摸出驴鞭,在水里蘸了蘸,开始一下一下地朝驴身上抽,教训着驴:“你倒说说你啥意思,我不就抽了你一鞭吗?你咋就恁大的性子?”

驴哼哼唧唧,还翘起尾巴放出了一连串的臭气.田家理把鞭子去水里蘸了蘸,又朝驴屁股上打,一鞭打出一个湿印子.打了几鞭他又问驴:“你说,你服不服气?你一使性子,闹出多大的事儿啊!”田家理又抽了一鞭,驴屁股上又印了一道湿印子.驴歪过头不解地看着主人,扑闪着眼,叫了几声,目光里透出满腹的委屈.

他有些心疼驴了,这头驴在他家有些年头了.田家理不再理驴,把六头牛一头头从牛屋里牵出来,分别拴在院子里几个桩子上.然后他又把鞭蘸了水.这一次他没有先打驴屁股,而是从一号牛开始,打了一号牛打二号牛,打了二号牛打三号牛,打了三号牛打四号牛,打了四号牛打五号牛,打了五号牛打六号牛……这样,每头牛都挨了一鞭子.他又朝老黑驴看过去,想着黑驴已经挨了无数的鞭子,还打不打?他想了想,刚敢于打驴时,牛们都没有看见,不打驴,牛们会有意见.田家理就朝驴打过去,他的手有点酸了,原来打几头牲口也是费力气的.打完了他开始诉说:“知道吗?你们这些畜生,这一闹把我的半世英名毁了.我年年守着村庄,为一堆臭娘儿们儿累死累活,她们男人在家时干的活儿我都干了,连他们家的厕所满了我都给他们清理.我去担他们的潲水,都是为了你们,让你们吃了上膘的.我买了二十多只水桶,担走了潲水给他们留下一只干净的.我为了啥啊?可就这一闹,把一个人的名誉毁了,要不是我快当姥爷了,要不是看着和你们天天在一起的面子,我寻死的心都有啊……”

田家理说着,眼泪像村东的老沧河呼呼啦啦淌出来,许多的往事都跟着往上涌:父母的早逝,妻子的早去,半生的孤独,风起云涌地都上来了.他再也忍不住地放开了悲声,像老婆去世时一样,坐在地上捉住了两只脚脖子,娘儿们一样,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你们啊,你们啊,你们啊,我老田对你们不薄啊,我掏心掏肺地对你们,我老田对你们不薄啊……”

院子里出奇的静,驴和牛都屏息静气听着,几只鸟儿从树上落下来,围在他的身旁,一只黑翅膀的鸽子在他的头顶上绕.田家理这个家伙惊天动地了,那只鸽子是他救过的曼小顾家的鸽子,自从他救过后,每天都要飞到田家理家,来看看田家理.田家理没心思理鸟儿,他站起来,把鞭扔了很远,心疼地看着驴和几头牛,径直地走向驴和牛.他先抱住了驴,拍拍驴的两肋,说:“驴啊,黑驴,刚敢于对不住你了,数打你打得最狠,我都记不清打了多少鞭了,你不要记恨我啊,哪一天有机会让你狠狠地打我几鞭.”他把脸贴在驴脸上,眼泪还在扑扑嗒嗒地掉,没想到六十岁的人了,还有这么丰富的眼泪,好多年没这样哭过了.

离开了驴,他又朝牛走.先去了一号牛那儿,对牛说着.离开了一号牛他去了二号牛那儿,说着几乎相同的话.其实把话对几头牛一块儿说了也可以,可他想一头牛一头牛地去说.离开了二号牛他又去了三号牛那儿,还是说着几乎同样的话,叫着老伙计……离开了三号牛他又去了四号牛那儿……田家理一头牛一头牛地说着,几只小鸟跟在他的身后,那只黑鸽子咕咕咕低声叫着……

田家理又拿起了鞭子,把鞭子蘸了水.蘸了水后,田家理说:“你们都不要怕,我打了你们,今天我陪你们!”这样说着,田家理当着那么多牲畜,把鞭子朝自己身上抽下去,驴和牛都声嘶力竭地叫起来.田家理把头抵在院墙上,问题是,他听到了抽泣声,仰起头,看到墙头上趴着好多头,都是一条街上的女人,咸二嫂、曲葵花,还有挺着大肚的女儿……田家理说:“你们哭啥?你们又不是我训的牛和驴.”他这样说着,墙头震动得更厉害,有人大声地说:“田家理,打开门,让我们好好地陪你哭一场吧!”

田家理平静下来.他把驴和牛一个个牵到了牛屋里,又用一条毛巾擦了黑驴和六头牛的眼角,找来一把平时给它们打理毛发的刷子,把它们的毛发都梳了一遍.牛挨的鞭少,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驴挨的鞭多,身上有了伤痕,尤其在臀部,蘸湿的鞭梢打得太重了.田家理丢开刷子,换成手一下一下梳着,梳理得差不多了,他给驴和牛添了一伙草,撒了料.只是在他扭身去看平时放潲水的大缸时,大缸空着,这才想起已经两天没有出去担潲水了.没有潲水,他只好从压水井里压了一大缸的清水,又在清水里撒上麦麸,没担潲水之前都是这样用来饮牲口的.可是今天晚上,驴和牛在吃过几遍草该喝水时,它们都把嘴伸到桶里,象征性地喝几口不喝了.老田摇摇头,又开始和牲口谈心了.老田有谈心的习惯,以前有什么不顺心的,找不着谈心的对象,把话都说给驴和牛.现在又说开了:“你们都让我惯坏了,人家的潲水让你们养成了嘴软的毛病,渴你们三天,这一缸水你们自己都抢着喝了.这几天我懒得出门,别难为我行不行?”田家理又拎起水桶,一个嘴前一个嘴前地放.思想工作没白做,每个牲畜又喝了几口.

从牲口屋出来,看见头顶上一轮明月,明朗夹带着清冷.女儿屋里的灯还在亮着,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女儿每天晚上都和女婿通电话,他合计着,再有一个月,大约是农历的十一月中旬,女婿该回来了,女儿的预产期就在那个时候.前些时候女儿和女婿去做了一次B超,医生说可能是个男孩,下一辈子的男子汉也有了.既然女婿是上门,新生儿就是田家的孙子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很高兴,说不管男女,她都会从山西赶回来.

老田在月光下坐着,他想着明天,明天一定要去看看曼小顾,找医生把这两天的药费先结了.不能不出门,谁家有活儿还是要接着干的,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潲水呢?潲水还得挑下去,不然她们真倒进粪坑里了.

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他觉得应该趁现在夜静去街上走走.田家理犹豫着朝大门口走,他把大门打开了,打开门,钻进鼻腔的是潲水的味道,他看到了门口的桶,月光下排列着一桶桶的潲水.一个人影从椿树后闪出来,等他看清了,是咸二嫂.咸二嫂和他一起拎着潲水,潲水倒进缸里,慢慢地快溢满了.“别想那么多,歇着吧.”咸二嫂的话很轻,却往他心里钻,他想抱一抱咸二嫂,止住了.这么一把年龄,这么多年熬过来,都孤独惯了,咸二嫂是寡妇,早些年有人牵过线,被儿女们挡住了.他又听见咸二嫂压低的嗓音,“我走了.”并且随手拎起了一个空桶.他站在门口,一直看着身影在夜幕里走远.

田家理站在曼小顾面前,他一副不知所措、愧疚的样子.他把手里拎着的一瓶饮料、几份点心放下,扭头看看一同过来的女儿,女儿的手里是几斤水果,女儿弯下腰,把水果放在茶几上.曼小顾的孩子看着水果,情不自禁地摸过去,英子悄然地打了孩子一下.

女儿先开了口,叫了英子一声婶子,又弯过腰叫了一声叔.曼小顾和英子好像才想起让田家理和他的女儿坐下,英子拉过田家理女儿的手,说:“桔子,快坐,你坐下好些,快生了吧?”桔子挨着英子坐下,说:“快了,就在下个月的中旬.”她又叫了一声婶,叫了一声叔,说:“我爹,他都不好意思来见叔婶,这两天,他在家不吃不睡的,天天坐在月光地里,还把驴和牛都教训了一顿.我爹,他真不是故意伤害我叔的.”她仰起头,对着父亲:“爹,你倒说话呀,你不是要来给叔赔礼道歉的吗?”

曼小顾欠了欠身,赶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道什么歉,你爹教训牲口我们听说了.我没事,破了点皮,歇几天就好了.”

田家理到底开了口:“兄弟,你能这样说,哥心里有点好受了,你快好起来,好起来我心里才能放得下.不然我们再去大医院,去县里查一查吧?”

桔子也说:“是啊,叔,我和爹来,就是这意思,我们去县里查一查吧?”

曼小顾摇摇头:“不用,真不用,要是伤着了骨头,你不说我也要去县里看在县里治,伤了点皮,不用了.老田,你不要伤什么脑筋,该干啥干啥,我很快会好的.”

英子接话:“对,老田哥,你该干啥干啥!这几年,我们一街的女人都多亏你的照顾,重活和脏活都让你干了,你是好心人,老田哥,别往心里挂.”

这样一说田家理更惭愧起来,他弯下腰,看曼小顾的腿,说:“兄弟,家里的活儿我过来干,你好好养伤.”

说了一阵话,田家理和桔子起身,曼小顾要起来送,田家理摁住他,他不依,说这两天已经不那么疼了.曼小顾又拽住田家理的手,说:“别担心,疼几天就好了,老田哥,我腿好了,兴许还会出去打工的.”

田家理说:“兄弟,你别让我再惭愧,好多家都在等你去安玻璃呢,这几天耽误了你多少活儿啊……”

“好,好,好,我只是说说.”

咸二嫂从灯影里闪出来,对英子说:“其实,田家理的心不孬.”英子说:“二嫂,来家里聊天吧!”咸二嫂进了曼小顾家,和英子去唠家常了.

曼小顾没有走,他的玻璃行生意越来越好,呼呼的北风一吹,更多的人家想到了安装玻璃,曼小顾的小喇叭一喊,就有人在街口等他,把他喊住了.往往在一个村庄一干就是一天,甚至几天.

出事了.不是曼小顾,是村里的尚小堂出事了.半夜,曼小顾家的大门被砰砰敲响,以为是风加大了,仔细听是敲门的响声.英子推醒了曼小顾,曼小顾一骨碌起来,半夜的敲门声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尚小堂的爱人.他家和尚小堂家是亲戚,不算远的表亲.尚小堂的爱人嘶哑着嗓子,说:“小顾哥,快,小堂出事了.”

“出事了,什么事?”

尚小堂的爱人快说不出话了:“工地,工地上打来的电话,罗小六,罗小六打的,说让家里人快过去,估计小堂出事了,不会小.”小堂的爱人在风中打抖.

曼小顾在小北风中愣住了.

“怎么办,小顾哥?”

“走,快走!我和你去工地,我知道工地的地方,我和工地有过合同.马上走,找车.”

“车已经找好,我姐夫的车,和我姐马上过来.小顾哥,我就是来和你商量.”

曼小顾能感觉到小堂的爱人浑身都在打战.

“别说了,我去.”

英子把要带的衣裳给他拿到了门口:“快走吧.表妹,让开车的注意安全.”

在等车的间隙,曼小顾喊来了田家理,咸二嫂和曲葵花也来了.曼小顾对田家理说:“我和弟妹他们去工地,你和咸二嫂,还有曲葵花,在家照顾.”

田家理看着尚小堂的家,墙上挂着的一家人的照片.怎么工地上老是出事啊,前年张小吉就是在工地上出的事.尚小堂家两个孩子,一个在曲葵花的幼儿园,一个比大女儿小两岁,睁着惺忪的眼,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葵花说:“嫂子,把孩子都留下来吧,我们会在家照顾好.”

尚小堂的爱人看看两个孩子,把大的留家,抱上了小的.

果然已经出事了.罗小六守在尚小堂身旁,尚小堂被一条床单盖着.尚小堂的老婆“哇”一声哭了,哭了一阵,开始诉说:“尚小堂,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们啊,让我和孩儿怎么活?你非要出来干什么?你有电焊的手艺,守家在地的多好,小顾哥不是留在村里吗……”

罗小六是打工中年龄最小的,高中没上完,一直跟在尚小堂身边,尚小堂教他电焊的手艺,他已经喊尚小堂师傅.他告诉曼小顾他们:“今天是师傅的生日,他说他三十五岁了,想喝点酒.其实在喝酒前,我都感觉他情绪不好,他这几天头有些发晕,他给老板请过假想休息两天,老板说活儿太紧了,过一段才让师傅休息.昨天晚上师傅自己在房间里弄了两个小菜,喝了几口酒,半夜说头疼,拉到医院……”

罗小六带他们见到了老板.见了老板,尚小堂的爱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淌泪,三岁的孩子也扑嗒扑嗒地掉着泪.老板最后拉住了孩子的手,“唉”了一声,老板说:“什么也不要说了,事情出来了,只能经济上弥补.”

尚小堂的爱人抓住孩子,说:“老板,我只有一个请求,你派个车,把我们小堂送回家吧!”

送尚小堂的车是连夜赶回的,不敢在工地上停,曼小顾和罗小六陪着尚小堂的爱人守着尚小堂.本来是让尚小堂的爱人还坐他姐夫的车,她坚持多陪一陪尚小堂.曼小顾和罗小六只好陪她守着.

回家的第三天尚小堂葬了.在墓地,在嗖嗖的北风中,曼小顾问罗小六:“还走吗?”

“走!”

“走?”

“对,工地上还有师傅没有干完的活儿,我回去干完.”

“干完呢?”

“怕到年底了.”

“你还小,小六.”

“过了年,不再干了!”

“为啥?”

“我要复学,我请得的是休学的假.”

“复学?”

“我已经和老师联系好了.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这么感谢尚师傅?他不但教我手艺,还每天影响我,给我讲故事,讲道理,讲他小时候经历的事,瓦塘南街的事,他上学的事,村里在外边有了出息的几个人的故事,我感谢他……”

“说好了吗?”

“说好了,过了年就回学校,我要从高一开始,我会考个好学.将来,回家干点事,不让村里人跑老远再出来打工!”

曼小顾想抱一抱罗小六.他看着还沉浸在悲哀中的人群,痛哭不起的尚小堂的爱人.花圈在风中哗啦哗啦响,一个人,一个年轻人,瓦塘南街又一个走向工地,出事,葬在瓦塘南街的一方土地上.他看见田家理在收拾殡葬的工具,咸二嫂、曲葵花、尚小堂家的亲戚在把尚小堂的爱人从坟地前拽起.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罗小六:“孩子,需要帮你啥,给叔说.”

有一天,曼小顾把车停在河岸上.清清瘦瘦的一道河流,不缓不急弯过一道道河湾,河的两岸是冬天里依然青绿的麦田.他带着收获归来的心情在河岸上凝望,忽然看见了玻璃里的麦田.玻璃里的麦田更加葱茏,麦叶纤长地伸展,像河边的垂柳.他后退了几步,玻璃里的麦田像一幅更远的画面,他甚至看到了麦田间的黄土,玉白的麦根.他再一次更换着方向、距离,更换着侧面,三轮车的方位,无边的大地、旷野、麦田,在夕阳里那样壮观.

回过神,他看见了田家理,田家理赶着他的牛啃着河滩上的干草、小树林里的树叶.小北风掀动着整个大地上的麦苗儿,麦苗的根深扎在土地上,麦垄间漫起一股薄薄的细土,犹如一小股的溪水、一小股的河流.在漫无边际的麦田间,有多少这样的麦垄,麦垄间有多少这样的细流,是数不清的.

身后,是一个小树林的冬天,牛蹄子踩在稠密的落叶上,窸窣作响.一群鸟儿从干枝上旋过,掠过了河床.

田家理终于说话了:“小顾,你看这麦地了吗?”

“麦地?”他心里说,我在看啊!

“你对这麦地有感情吗?”

“感情?”

“我讲不出什么道道,我就这样问你.”田家理瞧着眼前的麦田.

“感情,怎么说呢?”曼小顾觉得这话问得太唐突了.我怎么能对这土地、这麦地没有感情呢?这是不用问,不用任何怀疑的!这是祖祖辈辈的土地啊,多少前辈都是在土地上生活的,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的爷爷,我的父亲、母亲,母亲的母亲……我们,我们这一辈的一群人,芸芸众生,我们整个的瓦塘南街,我们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比如我曼小顾有了英子,我和英子又有了孩子;比如你田家理,有了一个抱来的桔子,桔子长大了,又要有个孩子.有了这些牛,有了那头黑驴.我们怎么样?我们不还是在土地上生活?不管怎样,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土地啊!往大地深处看,那一大片坟地就是我们的祖坟,那里有我的祖辈,我们太多的亲人.自己每一次离开家,即将离开村庄时,每一次从外边回来,进入村庄前,都要先往这片坟地上多看一眼.每一次,当我回到村庄时,看到自己的村庄,心里会觉得踏实,脚踩到了实实在在的地方.

田家理说:“小顾,我也曾出去过,在外边打过工.可是,一出去就想这个穷家,这个穷村.按说,我很早就自己一个人过了,算是一个自由身,说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也可以.可我一出去,就开始想家,想赶紧回来,我想这穷村的街道,这穷村的河,想咱村的地.这样一想我就不想离开了,觉得这地方特别的亲近,我一离开,就天天梦见它们.小顾,这就是我后来养牛的原因,我情愿在村里养牛,我情愿还赶着驴车干我的活儿,种着地.咱村没几家养驴养牛了,我还养着,我就是得为自己找一个守在村里的理由.我留在村里,得有营生干.10年20年前我还年轻,完全可以出去打工,可我不想出去.像你,在家里安玻璃不也挺好?一个地方总得有人守着!”

曼小顾想听田家理讲下去,可是,田家理打住了.

目光的前方,是飘动的一团花圈,他们都沉默了.

田家理弯下腰,手在麦苗根部刨,抓起一把土,站起来,土从他的手心里稀稀拉拉落到脚下,一阵风儿把土吹远了.他指着眼前的麦田:“小顾,马上要浇封冻水了,每年冬天的一阵大活儿,我们帮她们浇地,几十家,得半个月二十天.”

“好!”

“过三五天咱就开始.”

“好!”

不小心,曼小顾把喇叭打开了,那声“好”从喇叭里传出来,很响,很远.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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